第109章(2 / 2)
不远处苏徽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眺望着远方,神态宁和。这几日风餐露宿的生活并不好过,嘉禾是在勉力忍受,而苏徽则更像是在享受。
“你的伤好了么?”嘉禾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在大同城的时候,他看起来那样痛苦,可是醒过来之后,他看起来又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哪有好的那么快的。”苏徽说。
其实何止好不快,他的伤口已经停止了进一步愈合的进程。时空排异反应正在一点点的作用在他的身上。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和嘉禾说。
“之前路过那几个军屯的时候,朕说了让你留在那里,你非要跟着朕。你倒是说说,你跟着朕能做什么?”
苏徽低头,只是微笑但不说话。
他什么也做不了,但他想再多送送她。以及,他想要见杜银钗。
他记起来了,杜银钗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但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杜银钗躲过了排异反应,融进了这个时空之中。有一些话他说给嘉禾,她未必听得懂,ai也未必能让他说。如果想要改变历史,只有寄希望于杜银钗,或者说杜莹。
嘉禾不知苏徽心里这些复杂的想法,在她眼中,苏徽还是过去一样莽撞而又天真,总喜欢胡来。她劝不住他,也不想去劝,将行囊中的麦饼一分为二,递了一半到到苏徽面前。
“陛下亲手赐食,在别的人眼中,这可是莫大的荣幸。”苏徽笑着调侃。
“我现在不是什么陛下,”嘉禾斜睨了他一眼,“你也并没有多少倍感荣幸的样子。”
苏徽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张麦饼片刻,一嘴咬下。看的仔细不是因为想要观察饼里有毒无毒,而是想要研究麦饼的成分、制作手法,以便于研究分析夏朝时候边关民众的饮食风俗——这是职业病了,改不了。
“这几天,陛下都看到了什么?”他提了个让嘉禾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
嘉禾茫然的发了会呆,答:“草原、农人、牧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苏徽却说:“不是每个皇帝都有机会看到这些的。陛下,这些是你的子民。”
第187章 、四十五
“子民……”嘉禾喃喃这这两字。她当然知道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庶人都是她的子民,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尊卑,皆是子民。平日里她经常会听到臣下与她说起“子民”,自己也时不时会将这二字挂在嘴边以彰显君王之仁,可今日听苏徽忽然说起“子民”,她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他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赋税的来源、差遣役使的对象,还是国家的命脉根基?她于他们而言又算什么,需要跪拜敬重的君父、苦难的来源,亦或者是远在庙堂之上的陌生人?
“每一个国家的开国君主往往能知民生疾苦,因为他们在显达之前就是寻常的百姓,是被统治的‘子民’。所谓‘子民’,与‘民众’、‘公民’不同——”苏徽捂住脑袋,就在刚才,他又遭到了一记电击,因为他说出了这个时代的嘉禾本不该理解的概念,不过他没有理ai,因为反正确信了ai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他继续道:“‘子民’,既是‘子孙’,又是‘人民’,所接受的盘剥繁重严苛,他们所要尽的不单是作为民众的义务,还需要如子孙一般孝顺。人们常说家国天下,也就是说,治理一个国家和治理一个家族的分别是不大的。宗法纲常规定好了每个人的尊卑等级,束缚着他们不得逾越,且还要满心尊敬的接受这份不公。”
“朕有些不大懂你在说什么。”嘉禾说道。在苏徽面前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的无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她知道苏徽并不会因此轻慢于她:“总之你的意思是——在劝朕爱民。”
“不仅在劝你爱民,还是在劝你敬民。”苏徽不曾参政,但他主要研究政治史,古往今来海内海外的人类政体他都了然于胸,过去还是云乔或者云微的时候,他从来不教嘉禾该怎么做一个政治家,那时他的主要任务是观测这个少女的一生,可是现在,他想要改变她的一生。
“做皇帝的大权独揽,这不是不好,集权使行政高效。然而历朝历代的皇帝,越到了后头,便越是远离民众,他们被拘于深宫,只能凭想象来臆测他们所统治的世界。子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个数字。陛下你稍微要好些,虽然你也是长于深宫,但幸好你还有微服出访这项爱好,你至少可以知道你北方边镇一带的百姓的日常生活水准是怎样,他们有什么辛苦之处,能否吃饱穿暖。可是即便如此,在你的眼中,他们也并不是‘人’。”
在皇帝,或者说所有上位者的眼里,下层的百姓们只是国家运行的基础。夏朝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人本位”思想,也不讲究“平等”。
嘉禾思索了好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苏徽说的究竟是什么,她本想反驳,才一张口便忽然意识到,苏徽的话语……和天书上的部分思想不谋而合。
一直以来她在阅读天书时感到的违和冒了出来,他们做皇帝的虽自称“受命于天”,可天书却并不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写就的。天书将那些和官府作对的逆贼成为“起.义.者”,天书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去描述寻常民众的社会风俗,天书还说——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
以前嘉禾不理解这句话,反复读了许多次都不理解,现在,她好像有些懂了。
“君舟民水的概念你应该是懂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其实水不仅能决定船是否会倾覆,还会和船舵一起决定船只的走向。陛下你就是掌握船舵的人,你需要低头去观察水势,顺着水行驶会让你事半功倍。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女人,这个皇位是坐不稳的,所以一直以来你战战兢兢,想方设法的揽权,如同一只警惕的孤兽。可你应该也从我口中听说了其他国家的故事,在远离中土的国度,并不缺少和你一样登临王座的女性。不仅如此,在这之后的几百年里,女子将会逐步从闺阁走出,能够读书识字,能够为官从政,即便做了一国领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船只已经驶出了狭窄的河谷,开向了广阔的大海。”
苏徽与嘉禾说了这些,也不知道她信或是不信,ai的警报在他脑子里疯狂的响,吵得他头疼。
嘉禾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旁锦衣卫上前来询问她是否要准装出发,她都没有听见。
“总而言之,皇帝不是神龛之中供人伏拜的雕塑,并不高高在上。虽然说皇帝需要个高瞻远瞩,可站得高并不意味着要远离凡俗。既然治理的是世俗人,又怎能不知人间烟火。”苏徽说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猛地攥紧了苏徽的衣袖。她记得很多年前,她曾对“云微”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皇帝就是神龛上的泥塑,不需要有任何的感情。
“云微、云乔,还有你,你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苏徽已经暗示过了她,他和五年前的云乔、两年前的云微是同一个人。可她就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这件事。
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长相,生与死的跨越……这些怎么听都怎么荒诞,可嘉禾又不是没见过神鬼之力,她连她手中的天书是怎么出现的都不清楚,再来几桩不可理解的事情,她也能安然接受。
“陛下会知道的。”苏徽忍耐着头部的疼痛对她微笑,“等我们到达京师。”
这回答听着像是敷衍,然而嘉禾并没有再逼问下去。也许这份宽容是出于信任,她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苏徽不会让她失望。
“我们出发吧。”嘉禾转身上马,前方是帝都。
苏徽靠着石头,后背已悉数被冷汗浸湿。
ai停止了电击,问他:为什么?
它毕竟只是人工智能,有太多不能理解需要需要学习的事情。
你在做无用功。
历史的大方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过了一会,ai又说了这两句话。
苏徽没有反驳什么。嘉禾骑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担忧的看了眼他的脸色。苏徽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这一行人扮作穷苦行商,只有一辆马车是可以坐人的,嘉禾把那辆车让给了他,因为他身上有伤。
这不过是小恩小惠,如果苏徽还是过去的那个他,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
但苏徽的心境早就和过去不同了。他让嘉禾不要高高在上,这句话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自嘲?他一直以未来人的身份冷眼旁观,可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久了,一不小心就将自己也当做了这里的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