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1 / 2)
太学之中定期会有辩论召开,嘉禾不轻易打压某种学说,任由士人们自行论道。偶尔有士子为博声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也能好脾气的听着。
苏徽穿行在身着朱子深衣的士人们之间,等了没过多久之后,他见到了嘉禾。
女皇的架子并不大,仪仗简朴,随行的侍从除却锦衣卫之外,便是一些她惯用的近臣——苏徽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御前翰林,当然,现在陪侍在她身边的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而那些近臣中有不少是女人。董杏枝似乎是在前些年告老还乡,据报纸上的消息说,她晚年过得不错——这很好,在很多条时间线里,董杏枝的结局都是为了嘉禾而死,当年嘉禾救过她,她最终将自己的命也还给了她,终于有一个时空的董女官能为自己而活,苏徽也感到欣慰。
仗着有隐身装置干扰他人视线,苏徽壮着胆子走到了嘉禾的面前,细细的端详着她。
她是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候操劳太过本来身体就不好,到了五十岁时就更加得显憔悴,肌肤松弛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边是灰白的头发、眼神也不复过去的清亮。可苏徽看见这样的她,心里还是很欢喜。
嘉禾就是嘉禾,无论是处在怎样的年龄阶段,都还是她。就如同一株松柏,春夏秋冬流转,不损其卓绝风骨。
岁月赋予了她格外的温柔,近五十岁的嘉禾比起青年时的她看着更加温柔,没有多少天子的架子,乍眼望去如同寻常邻家长辈。这也许是因为她不再害怕有野心勃勃的人来篡夺她的位子,所以也就不需要再摆出威严的架势。青年时的她不苟言笑,时常撑起一副森冷的姿态,而现在的她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
太学学舍是仿古的建筑,今日辩论之时更是按照魏晋时的风尚,在溪边设下坐席,众人跪坐于席上,臣子们既无需在君王面前垂首站立,更不必战战兢兢跪着。嘉禾坐在一架仿古的坐床之上,周围有帘帐垂下遮住了春寒时节的冷风。苏徽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她的座位边,小心翼翼的与她并肩而坐。
她看不见他,但这是他的私心。
他们一起听着不远处年轻人的慷慨陈词。嘉禾并不参与辩论,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笑得时候苏徽便也跟着一起笑。
期间有臣子上来向嘉禾禀报一些朝务,由此可见她倒也的确是个忙于政事的皇帝。但她也不似端和初年时那样恨不得大权独揽将一切都攥在手心。从她与近臣之间偶尔的交流中,苏徽可以听得出来,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多数委于内阁。她如今奉行的是一种宽和的治国之法。而这也是符合历史潮流的,单人的统治,最终会被多人行政多取代。
现在的嘉禾像是一尊供奉在神龛之上,以慈悲目光俯瞰众生的神像——苏徽忽然想到了这个比喻。
他记得很久之前嘉禾就说过,皇帝最好是能像寺庙神像一般,无悲无喜,只供众人膜拜,却不涉足人间烟火。
苏徽那时候觉得她这话说的不对,可现在,她终究还是成了这幅样子。她是端和女帝,是夏朝的君王,却不是周嘉禾。这没什么不好,却也还是让他心中忍不住淡淡欷歔。
辩论持续了很久,结束时已是深夜。起身时嘉禾因为长期跪坐的缘故脚麻,趔趄了一下。苏徽赶紧扶住了她。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扶稳她之后,苏徽才意识到嘉禾现在看不见自己。
他连忙想要撤手,可嘉禾却反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五指,接着将手垂下,若无其事。
她没有往苏徽所在的方向看上哪怕一眼,但她就是知道,是他来了。这份默契跨越了十八年的岁月仍未曾改变。她就这样一手握住苏徽,同时坦然的当着众臣的面训话。女皇的姿态端庄优雅,然而苏徽却分明在她的眼底瞧见了笑意。
狡黠的、灵动的光在那双老去的眼眸中一闪而过,这哪里是身份高高在上不知喜怒的神像,分明就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周嘉禾。
苏徽亦是用力扣紧了她的手,而后就这样由她牵着,返回了紫禁城。一路上他们不曾交谈,跨越时空的重逢,恍惚间就像是一场幻梦。
“嘿,握够了没?”进宫下轿之后,道旁忽然冷不丁传来了一声喝问,苏徽连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和嘉禾一样鬓生白发的老人,呃,说是老人不大恰当,其实仔细一看倒也挺年轻的,最重要的是,这人看着,十分的像他。
第256章 、(六十八)
苏徽在看见年老的自己时,当然是心情复杂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或许偶尔也会想到自己的老年。在认识嘉禾之前,苏徽以为自己如果哪一天老了,应当也是个与世无争的学者,坐在开着鲜花阳光洒满的温室,一边撸猫一边继续看书搞研究。
而现在他所见到的自己,倒也的确挺符合自己早年的想象。坐在开着花的地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撸着猫、手边还摆放着一卷没看完的书籍。只不过苏徽过去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太多的追求,以为自己倒了老年也仍旧会是个单身老头,却没想到真的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自己身边居然还能有人陪伴。
他坐在一旁,看着藤萝花架下正低声谈笑的老年嘉禾和老年自己,感觉自己在吃狗粮。
或许是因为身体素质、心理状况以及工作环境的缘故,五十岁的苏徽看着比嘉禾要年轻。但即便脸颊上没有多少皱纹,苏徽也看得出来,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空长居的自己是真的被岁月刻下了痕迹。这说明这个苏徽已经融入了夏朝的时空,所以他也就有能资格与自己喜爱的人一同老去。
看得出来嘉禾跟这个自己感情还不错,默默观察了一阵子的苏徽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们之间有种相伴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嘉禾在紫禁城内为苏徽修建了一座名为“明鉴阁”的阁楼供苏徽居住,苏徽并不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也没有子女——这是她作为女皇的谨慎,婚姻会将苏徽卷入斗争之中,即便苏徽完全没有与她争抢夺皇位的野心,却也难保不会被别有目的的人给利用。至于子女问题也好解决,反正苏徽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二十三世纪终生不婚不育,或是已婚不育的男女一抓一大把,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没有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嘉禾本人也是不喜欢孩子的,她是女皇,老年时虽然逐渐放权于内阁,青年时却是忙着平定内乱、剪除障碍、推动整个国家的发展,哪有什么精力怀孕生子,于是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苏徽深居简出,嘉禾每日会在忙碌完政事之后前来明鉴阁找他。两人养了不少的猫,权当是老年生活的慰藉——尽管以苏徽那个年代的标准来看,他们根本就不算老。
时间久了,世人渐渐传开了,女皇陛下不爱男人只爱猫儿,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面首”无数,年老了倒是醉心于豢养爱宠。因此明鉴阁的十多只猫被人戏称为“猫相公”,而居住在明鉴阁的苏徽因为在人前实在露脸太少,则被当做了养猫的人。
在知道这事之后,青年的苏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对着嘉禾调侃道:“那你可得册封他一个官儿来当当,不然他白替你养这么多猫。”
下朝之后换上了燕居便服的嘉禾亲手处理着猫食,闻言轻轻瞪了眼青年时的爱人,“是他照顾还是我照顾?瞧瞧他这慵懒散漫的模样,倒和我这群猫儿一般无二了。”
苏徽蹿到了老年的自己身边,戳了戳躺在摇椅上看书的自己,“诶,她将你比作是她养的猫呢。”
老年苏徽软饭吃的毫不心虚,“是这样的没错。”
“说起来,赵游舟啊、昆山玉啊那些人呢?”苏徽瞥了眼正在一旁阻止猫咪捣乱的嘉禾,小声问道。
“昆山玉死了。”老年苏徽轻描淡写的说道,顺手敲了下年轻的自己,“至于赵游舟什么的,那是阿禾的臣子,是她的好下属,你都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他是下属,没资格做你情敌。我就想问问,他现在在哪?”
“被阿禾认命做了外务部大臣,前阵子被安排去南洋考察了。他这辈子也没有成婚,不过他说,他早就不惦记阿禾了,只是忙于国事,无心婚姻。”
这样啊……
那也挺好。
不管怎么说,赵游舟总算是能够堂堂正正的在阳光之下展露自己的才华,赵游翼可以安心了。
“说起来,这么些年你就一直待在这里?”
“这不挺好么?”
苏徽咋舌了一下,“这里还叫什么‘明鉴阁’,趁早改名金屋好了。”
但这里之所以以“明鉴”为名,其实是因为这座三层高的阁楼中守贮了大量的史书和古籍,同时这个年老的苏徽他本人也在负责夏朝宫廷史编纂工作。
不愧是曾经的社科院史学博士,不管到哪里都一定要和历史扯上关系。
面对着一整栋阁楼的古籍与史料,青年的苏徽也不可能不心动。最开始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茫然无措,毕竟这不是他该待着的时空,天天看着另一个自己跟嘉禾待在一块,心情也挺微妙的,但很快他就顾不得抱怨许多了,整日整夜的泡在明鉴阁中阅读史料——尤其是夏朝的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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