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珊瑚怜不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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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妃死去这一日沈羲遥虽在坤宁宫用膳过夜,但频频出神,眼光迷离,时不时忘记手下正做的事,不是举起筷子半天不落,就是一页书看了半个时辰。我只静静陪在他身边,感受到他虽然极力压制,但仍不经意流露出的怀念、伤心与不舍。

毕竟,那是他多年精心爱护的女子,是他曾许以后位的恋人。在他眼中,柳如絮一定如春日初柳一般婀娜娇美又清雅脱俗吧。在他还未掌权的那几年里,是这个女子,如同最温柔的解语花,陪伴他走过人生中最不得志的憋闷时光。也是这个女子,给了他初为人父的喜悦。所以,即使一开始是场骗局,但这么多年的痴心相付,生离死别之际,一定还是有深深的眷恋与不舍吧。

那身衣服,想来一定是他们初见时柳如絮所穿,那未成的舞,也是当年她在柳家花园中为他跳的吧。

这些,都是最初最美好的回忆。却也,再回不去了。

我的心中也有唏嘘,静静为沈羲遥斟满一杯酒,奉在他面前。

沈羲遥看着杯中晶亮的酒水问道:“这是?”他的声音有微微的沙哑。

我垂了眼:“离人泪。”

沈羲遥手一颤,“你!”他将那杯放在一边,眼中有怒气。

我鼓起勇气道:“皇上,臣妾有一事需与皇上商议,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你说。”他语气有淡淡疲惫,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

“柳妃今日已去。”我小心看一眼他的面色,一切如常,但眼神却在我说到柳妃时有闪躲。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旨意,柳氏九族被诛后会拉去京郊化人场,柳妃也不例外。”我说着,只见沈羲遥眼中有嫌恶之色,恐是“化人场”令他不快。

于是我的口气愈发温柔,“臣妾私心想着,柳妃毕竟是妃嫔,若是也拖去恐怕不妥。便想奏请皇上,看在她多年侍奉的份上,以丛妃位下葬吧。”

沈羲遥面色有片刻放松,他思索半晌才道:“柳氏犯下重罪,若还以丛妃位安葬倒显得朕徇私了。罢了,便以她入宫时的贵人位下葬吧。”他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终于露出淡淡笑容。

我点点头,仿佛这样对待柳妃的后事,我与他都能不那么愧疚,心安一些。

之后的日子平静无波,寒冬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好几日,小太监扫都来不及。于是我免去六宫晨昏定省,常常抱着轩儿在西侧殿一坐就是一整天。怡妃不畏艰难时常来我与谈笑,终于令日子不那么无聊。而这段期间,我也向沈羲遥进言调怡妃的父亲进京。

与此同时,我授意黄总管安插一些人到湃雪宫当差,秘密监视惠妃的一举一动。毕竟,丽妃与柳妃一除,这后宫中,她便是我最大的隐患了。

惠妃与皓月收起针对我的锋芒,变得十分安顺,两人还减少了来往。尤其是皓月,素日里若无事连寝宫都不出。想来,她们已从孟家与柳家学到教训,处事小心翼翼为免行差踏错。与我相见也十分恭谨谦卑,丝毫没有忤逆之态。

但我知道,那只是猎豹收起了利爪,毒蛇藏起了毒牙,刺客隐匿了踪迹。可一旦时机成熟,便要一击致命。

这年的冬天来的早,去的也早。才过完新年,御花园里便绽出一丛丛迎春花,天气也比往年暖和许多。三年一度的选秀再次到来,前期有户部与内监进行初选,挑出一百八十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贵戚淑女与巨贾之家品行优良美貌如花的嫡女等待殿选。

但此番沈羲遥并无兴趣,去年国家受灾,如今又有倭寇三番两次挑衅试探,于是让我选出出色者十八人即可。

我不敢专权,便请惠妃、怡妃同选,她们自然无异议。

殿选前三日,午睡醒来,我邀怡妃在御花园武陵春色赏花。春光明媚,袅袅晴丝从新发了嫩芽的枝头间落下,满目桃花,芳菲满径。

怡妃一袭浅绿绣杨柳春衫配鹅黄金线迎春八幅裙,婷婷袅袅自花间走来,我站在面湖的四面八方亭中,只觉眼前一亮。

她盈盈上前,款款下拜,眉目柔顺也隐约有着欢喜。

“妹妹今日满面喜气,可是父亲入京了?”我将面前一盏红枣桂圆茶推给她:“尝一尝,春天到了,最是要好好养颜润气,才能早为皇上开枝散叶。”

怡妃脸一红,露出真真纯纯的羞涩来。但又朝我拜道:“臣妾代家父多谢娘娘提携,也感激凌公子赠予的院落。”

世人将大哥称为凌大人,二哥称为凌将军,而凌公子,自然是我三哥。自柳氏一案了解,他并未回去江南,反而为生意留在京中。

蕙菊正捧了红豆沙馅的绿豆糕、梅花状的姜饼、木瓜雪蛤盏上来,闻言怔了怔,旋即面上露出一丝甜笑。

“凌公子选的那住处真是好,尤其房间轩敞,采光极佳。之前凌公子还请了治疗风湿十分有名的医生到岭南为家父调理,家父来信说去年冬天好多了呢。臣妾多谢娘娘的善心。”怡妃满面感激道。

我笑道:“你父亲风湿严重,我既知道了,自然不能不管。我三哥做事一向妥当,交给他是最放心不过呢。”

“怡妃娘娘请用点心。这是嫩姜制的姜饼,对驱寒祛湿也十分有效呢。”蕙菊指一指桌上点心道。

怡妃朝她微笑着点点头,我扫了蕙菊一眼,她嘴角噙笑,声音比往昔婉转,动作也透出轻快,仿佛听到了什么高兴事般。

我将话题一转,说到这次选秀上。

“这次皇上只选十八人,倒真为难本宫了。”我随手折下一支探进亭中的迎春,拿在手上赏玩。

怡妃掩口笑道:“辛苦的是地方官,千挑万选送过来,不想皇上只要十八个。不过臣妾那日听皇上说起,似乎这次是给裕王选妃呢。”

我手一抖,那金英翠萼便落在地上,失了生气。

“你是说,皇上此番是为裕王选妃?”我只觉得周遭明丽景致都黯淡下来,连鸟啼鸢鸣都变得刺耳。

怡妃并未发觉我的异常,她端起茶盏饮一口,答道:“是呢,那日我问起皇上想要何种美人,皇上说无所谓,此次最出色的一名将赐给裕王为妃。”她说完疑道:“娘娘是这次的主选,难道皇上没有告诉娘娘?”

我一时怔愣住,沈羲遥并未向我透露半点风声,但眼下只能露出平和笑容:“皇上倒是略提了提,本宫没多问。左不过都是选出最佳的由皇上发落。”我也饮下一口茶,试图压下心底那份哀怨,却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上好的红枣桂圆茶在口中也变得苦涩难咽。

怡妃笑道:“娘娘终归是这后宫第一人,任谁也越不过去。依臣妾的想法,选进来越少越好呢。”她轻松道出每个后宫妃嫔心底的想法,可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被有心人听去的。

我递过一块姜饼,“后宫姐妹们若是和乐融融,人多倒也热闹,皇上子嗣不旺,是该选进来些名门闺秀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我抚一抚面颊:“本宫已不年轻,恐怕皇上也看腻了呢。”

怡妃知道我在玩笑,娇笑道:“娘娘若说被皇上看腻了,那臣妾可得请愿出家,好让皇上不要厌弃了。”

我与怡妃相视一笑,聊起传闻中此次晋选的女子来。

晚膳前小太监传话,沈羲遥翻了怡妃的牌子。她匆匆告辞,我独自坐在亭中,看眼前粼粼湖水倒影出幻彩流离的晚霞,呼吸着四周花木散发出来的清芬香气,浑身有说不出的松快舒爽,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放松。深吸一口气,感受这样似曾相识的氛围里那份令人熟悉的温暖,仿佛还是闺中的无忧岁月,又似初入宫的那段清净时光,更像黄家村的小河边,与那人观山看水,言笑晏晏。只可惜,那些过往,都回不去了。

如今,我是后宫之主,专宠六宫,不再是在繁逝中等死的凌雪薇。而他,是清贵亲王,手握重兵,也不再是皇陵中寂寂思过的沈羲赫。我们都必须忘记过去,由我,为他亲手选出一位佳人,从此良宵美景,长相厮守。

也罢,也罢,那就尽我所能,选出最好的秀女,来配他吧。

脸颊微凉,不知何时,已落下满面泪水。

“娘娘,天色渐晚,可要回去?”蕙菊在耳边问道。

我点点头,只想说些别的让我不再为此伤怀。便问道:“柳家已倒,秀荷的选择是?”

蕙菊答道:“回娘娘话,凌公子以低价买下万春楼。如今秀荷已是万春楼的老鸨了。与凌公子分成收益。”

我点点头:“那就好。若没有她,事情也不会成的这样快。”

蕙菊接口道:“若不是牡丹帮忙,想来秀荷办的也不会那么顺利。”她说完才意识到说漏了,忙捂了嘴巴惊慌地看着我。

我不以为意道:“怎么牡丹还牵扯进来了?”心中却有微微的慌,淡淡的怕。想起当日在万春楼看到的场景,更是没来由的不高兴。

蕙菊踟蹰片刻才道:“好像当时也有人想除柳家,便一拍即合??”

她还未说完,我便打断:“那个人,是裕王吧。”

蕙菊一愣,本想摇头,却在我目光的逼视下,种轻轻点了一下。

“牡丹现在呢?”我抚着手上一串红珊瑚珠子,语气淡淡。

蕙菊沉默片刻,终于答道:“回娘娘话,裕王爷为她赎了身又置了屋。”她说的吞吞吐吐,我的心却一点点抽紧。

蕙菊似乎察觉到我的不悦,忙解释道:“本来凌公子说为她赎身,不料牡丹说了,除了王爷其他人的好意她心领了。王爷没办法才为她赎了身,之后要送她回家,可她说自幼被卖进万春楼,早不记得家住何方。王爷只好又置了个院子给她,凌公子也定期送去银票让她安身。”

我叹一口气,想到牡丹那明丽雅致却又有淡淡哀婉的姿容,最是男人喜爱的模样。她又有才情,又是花魁,哪个男人能不爱呢?也好,若他真能放下过往,忘记过去,将心交给一个女子,那么无论她是美是丑,是高贵是卑微,是满腹才华是笔墨不通,只要他愿意,我也愿意。

“这次你也立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我转换了心情,朝蕙菊笑道。

蕙菊摆摆手:“奴婢为娘娘做事是应该的!”

我摇摇头,拉过她的手真诚道:“不光这件事,一直以来本宫都想表示谢意。没有你,本宫不会那么快回到坤宁宫。没有你,很多事本宫也不会完成的那样顺利。所以你说,除了人力不可为,这普天下,怕还没有本宫办不到的事。”

蕙菊见我坚持,想了想道:“奴婢为娘娘办事是分内之事。娘娘若非要赏,奴婢倒确实有一样东西想跟娘娘讨来。”

我“哦?”一声:“是什么?莫说一件,多少都行。”

蕙菊羞涩一笑,面上显出些须思慕来。

“上次奴婢帮娘娘整理库房,看到一件翡翠白菜十分喜欢??”

她还未说完,我“呵呵”笑道:“你倒识货,那是安南国进献的。翡翠倒还其次,雕工真正是一流。栩栩如生,放在白菜堆里怕辨不出呢!只是翡翠白菜不适合摆在后宫,放在库里倒也可惜。你喜欢便拿去,若还有其他看上的,也一并拿走吧。”

蕙菊红了脸,摇摇头:“奴婢只要那一件就好。奴婢明日想跟娘娘告一天假,出宫去看看家人。”她低着头,但唇角含笑,看上去开心极了。

我没什么不允,每每蕙菊出宫也会带回兄长一些口信,当下就答应了,又赏了她五百两银子,许她可带出宫中。

三日后殿选,沈羲遥因交给我全权处置,便不露面。一早,惠妃与怡妃便先到交泰殿等候。我到的晚了些,才下步辇便见两人侯在殿外,见我到了,忙款款下拜,又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后走进正殿。

惠妃一袭芙蓉色蝉翼锦丝隐花曳地裙,宽幅银丝带,云鬟半卷,星眼微饧,一朵大红色牡丹花,娇艳欲滴,悄悄绽放于云鬓之上。又有平展纤丝镂空金缕凤贴在脑后,显出华贵端庄。

怡妃一身水红色百花争艳蚕丝八幅罗裙配月白蝶恋花抹胸,再罩一件淡红嵌银丝半袖。她甚少穿得这样艳,于是素日里如江南烟雨迷蒙般温柔的样貌此刻如满园春色里最夺目的一支玫瑰般明媚动人。而她莲步盈盈,纤腰婀娜,步态翩迁,看上去比惠妃更添了几分妩媚。

不想,进入正殿,只见正中紫檀木龙椅的右侧摆了三把椅子,分别是香檀木正红色龙凤呈祥万字不到头羽绒垫凤座、花梨木宝蓝色多籽多福葡萄纹鸭绒软垫的惠妃椅以及黄杨木浅碧色樱花纷飞吉字纹鹅绒软靠椅。而左侧,竟又摆了一把香檀木湘黄色龙出云海富贵如意纹软袱扶手椅,椅旁竖起一架蝉绢银丝绣百合乌木透雕和合二仙屏风,蝉绢轻薄起不到多少阻碍视线的作用,素来是极其尊贵的皇族男子与后宫妃嫔不得不同处一室时摆放用的。

本来,沈羲遥既让我负责又说自己不会露面,那么正中当摆放的该是我的后座,此刻看这架势,恐怕不仅他会来,另一个主角,也会登场吧。

一想到会在此见到他,不由心中一阵狂跳,连身子都不禁一颤,不知是喜还是紧张,又或者,在即将要面对的情景下,心中那份深深的排斥吧。

果然,当我与惠妃、怡妃落座后,外面响起张德海尖细的通穿声:“皇上驾到,裕王驾到!”

他披着仲春色如金灿的阳光而来,风姿秀逸如玉山上行,一身秋香色绣螭龙锦缎曲领窄袖衣,露出里面雪白中衣上银丝吉字纹,头戴嵌七宝赤金冠,衬得他整个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我望着那只能出现在孤夜梦中的身影,登时就要流下久别重逢的激动的泪来。

鬼使神差般,我立即站起身来,几乎要迈开脚步扑进那魂牵梦萦的怀抱。可下一瞬却生生止住所有的情绪波动,不朝他投去一眼,而是朝着带了心虚笑容朝我走来的沈羲遥款款下拜,恭敬道:“臣妾恭迎皇上。”

沈羲遥亲手将我扶起,羲赫朝我行礼,惠妃怡妃再朝他行礼,如此才各归各位。

隔着屏风,我几乎不能自抑地不时小心朝他投去仿佛不经意的淡淡一瞥,再飞速收回眼神,将注意力集中在要进来的秀女中。

沈羲遥坐定后,朝羲赫投去兄长亲切关怀的笑容,语气也如和风下平静的大海般温柔。

“羲赫,你也老大不小,身边却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朕决定,这次选出十八名的秀女,你在其中挑一名喜欢的纳为侧妃。”

羲赫的笑容清淡,似乎早知道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多惊讶。他起身跪拜,向沈羲遥谢恩,接纳了他的好意。

我只觉得似乎吞进一大缸苦药,端起桌上一盏樱桃凝蜜露饮一口,本来的芬芳甘甜在口中却苦涩难咽,而这份苦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甚至连心都浸透了。却无人可说,无处可表,反而要做出皇后端庄得体的仪态,面带和煦大方的微笑,仿佛也为裕王能在此选到侧妃而开怀。

沈羲遥朝我投来满含深意的目光,我只做不见,对张德海道:“时辰到了,请秀女们进来吧。”

一时间,满目薄纱水袖,霞丝帔缎,银光烁烁,金光闪闪。尽是香露萦回,脂粉飘飞,檀扇轻摇,黛钗辉映,美妙艳绝。

连怡妃都在一旁小声赞叹道:“今年的秀女,都十分出众啊!”

可我却几近严苛,觉得若是充入后宫,那自然是有太多佳人令人难以取舍。可若是做裕王侧妃,却觉得不是性情不够温婉,便是容貌不够绝代,或者家世不足,或者才情不高,或者仪态稍逊,或者举止稍差,总之没一个能够配得起他。

可我不得不选,因为沈羲遥在盯着,即使心里像被塞满青梅,灌满黄连水,可我还是要大方地微笑,仔细地观察,认真与惠妃、怡妃商量,不时征询沈羲遥与羲赫的意见。这样的时刻,每一瞬都是煎熬。

最终还是择出十八名出色的秀女在侧殿等候,

“你们也帮羲赫挑一挑。”沈羲遥的笑容比微波荡漾的湖水更加温柔,眼中却有一道精光在看向我时投射过来。

我朝惠妃与怡妃笑道:“本宫觉得这十八位秀女个个都十分出众,你们也出出主意。”

怡妃翻着手上十八名秀女的出身册子,认真道:“若说出身最能与王爷相配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杨豪的孙女杨嫣。若说才情最好的,当属扬州将军苏沂山之女苏娉袅。可要论其容貌,工部侍郎张梓良之女张嘉妍无人能出其右。还有两江总督卢世帆的次女卢幽嫋??”

我接口道:“卢幽嫋的姐姐卢幽姌是忠义老王爷次子的正妃,算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贵。”

惠妃却不看册子,只轻轻打着扇子,面上一副欲笑不笑的神情,引起沈羲遥的注目。

“惠妃有何看法?”沈羲遥问道。

惠妃起身轻轻一福,朝羲赫那边投去一眼,这才掩口笑道:“依臣妾看,咱们说的都不算。左右是给王爷选妃,还得王爷自己拿主意。”她顿了顿,有意无意朝我看了一眼又道:“臣妾看王爷一直没说话,怕不是早有心上人了吧?”

沈羲遥脸色稍变,几乎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后背一阵阵发僵。

一直沉默坐在一边的羲赫终于起身,朝沈羲遥深深一揖道:“臣弟感激皇兄厚爱,也感谢三位娘娘的用心。这些秀女实在不错,可若问臣弟的意思,还是卢幽嫋各方面与臣弟更适合一些。”

沈羲遥想了想道:“两江总督之女出身也算说得过去,可若是嫡女自然最佳,她??”他朝张德海看一眼,对方立即明了的将卢幽嫋的画像高高举起。沈羲遥点点头:“容貌倒是不错,娴雅端庄又有些俏皮。你性子沉稳,身边该有个活泼的伴着才有趣。”之后看向我:“皇后觉得呢?”

我拈起一枚蜜枣吃了,好让这份浓烈的甘甜抚慰心底的苦涩,这才道:“臣妾与卢幽姌曾有些交情,卢家女儿们的教养都很好,略通文书雅擅音律。据说这位小姐在古琴上造诣不凡,与王爷倒也般配。”

沈羲遥还有一点犹豫:“可惜是庶出又是次女……”

怡妃与我对视一眼,盈盈道:“臣妾听说她母亲早亡,倒是一直养在正室身边的。再说,皇上为王爷选的是侧妃,庶出倒不是问题,毕竟门楣高贵。若是嫡女,将来选正妃倒不易了。”

惠妃却迟疑道:“生母早逝,是否不吉?”

怡妃苦笑道:“那就不知其他三位可还有王爷喜欢的了。”

沈羲遥环顾众人,突然爽朗大笑道:“这有何难?既然这四位秀女各有千秋,就都赐给羲赫做侧妃好了。”

他此言一出,不仅羲赫,连带着我三人都惊愕住。

羲赫抢先跪拜在地:“臣弟万万当不起皇兄这般盛情!这些本是皇兄的秀女,臣弟怎敢一次占去四位。”

沈羲遥大手一挥:“其他兄弟的侧妃何止四位,更别说侍妾通房。你那晏园是王公府邸中最大的,多几个侧妃有何妨,反而热闹。就这样定了!”他说完又转向我,目光中的温柔如四月芳菲的桃花海般令人沉醉,可我却在这样遣隽的目光中紧张起来。

“更何况这些秀女虽好,又如何能及得上皇后的万分之一。朕有皇后便足矣了。”

果然,羲赫的身子顿了顿,连声音中都透出些须僵硬来:“那臣弟谢过皇兄恩赐!”

惠妃虽笑着,那笑却虚浮在面上,好似经年的墙壁,轻轻一碰那朱粉便会落下般。怡妃登时便愣住,旋即勉强露出笑容,可眼底的哀戚却慢慢浮了上来。

“是啊,”惠妃用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团扇光滑的边缘,语气中无一丝感情:“无论出身才貌,普天下又有谁能与皇后娘娘相媲美呢。”

怡妃也挂起淡淡温婉笑容,“皇上与皇后情比金坚、龙凤和鸣,是我大羲之福!”

我心中泠泠一笑,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面上却堆起甜蜜笑容,福身施礼,仿佛不胜娇羞,“现放着新人呢,皇上此言真是折煞臣妾了。”

沈羲遥只是微笑,命人去传旨,除此四位为裕王侧妃,其他十四名秀女皆为正八品答应,择日入宫。

而这场选妃的整个过程里,羲赫没有与我对话,甚至,连须臾的一眼也无。

待新的秀女入宫,虽然引起各宫好奇,但沈羲遥却几乎不曾召幸,如此,这些花一般的女子,在这深宫中也沉寂下来。

倒不是沈羲遥真爱我如斯,而是入夏以来,倭国显出蠢蠢欲动之心。

倭国素来因海域之争与大羲水师偶有交锋,但不过小打小闹。先帝时期曾有过一次大规模海战,最终得胜而归,倭国也消停了几年。但前岁水师总督汪沧海病逝,水师将领再无出众之人,倭国的新任国主又十分好战,已将琉球并入疆域之中。如今,恐怕倭国是看中大羲无人,这才频频进犯的。

六月末,倭国三层高的战船十数艘齐齐越过两国交界的海域,直向大羲而来。大羲水师发出警告,却遭打击。

七月中,大羲水师虽奋力阻拦,却连连败退,挡不住倭国战船逐渐向舟州城靠近。

战报一日三封,如雪片般送进养心殿。沈羲遥的眉头越来越皱,眉间除了忧虑,更多的是愤怒。几乎每一日,他都召集朝中大臣在御书房商议,出战是在所难免的,可派谁去,却是问题。

我终日在后宫,并不能确切知晓朝中动静,沈羲遥也不愿透露分毫。我也只能维护后宫安定,不让他再为此分心伤神。还好,眼下唯一能与我稍稍抗衡的不过一个惠妃,她是聪明人,此时遭遇外敌,自然不会多生事端。甚至,因着前朝战事,我与她几次在御花园中相遇,也能和和气气聊几句,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担忧来。

我又何尝不担心?舟州城是离京城最近的海防,素来都派了最强的水师镇守。一旦舟州城被破,再越过并不算高的燕山,敌军便能长驱直入,快马加鞭用不了三日即可抵达京城,对大羲构成深重的威胁。虽然我清楚大羲步兵举世无双,守护京畿的皇帝亲兵更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可只有将倭寇远远驱逐回海上才算得胜。因此,派哪位将军去才是关键。

午后在西侧殿里哄轩儿入睡,小宫女轻轻打着扇子,我也拿了一把一下下扇着,眼睛却时不时望向半开的窗外。只见明晃晃的日光将地面照的雪白,刺得人眼都花了。没有一点风,树木静立在沉闷而炎热的空气中,叶子耷拉着,显出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有几朵花被晒得边缘都出现了焦黑色,颓然开在枝头,却似抵不住那一阵阵热浪,失去了水分,不复初开时的娇艳。素日里扰人的蝉此时一声也无,仿佛被这巨大的日头晒干了一般。

后殿西侧殿里摆了巨大的童子攀荷戏鱼冰雕,倒还算凉爽,轩儿睡得很香,一动不动,身上的莨绸薄被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而圆圆可爱的小脸上偶尔露出一丝甜甜笑意,令人心都化。我守着这份祥和,只愿天长地久般这样沉醉下去,不再有担忧,不再有波澜。

一阵匆匆的脚步自院中响起。我凝神看去,只见蕙菊急急走来,满头是汗都顾不得擦一下。

我搁下扇子迎了出去,蕙菊施了一礼轻声道:“娘娘,奴婢打听到裕王已向皇上请命出征了。”

我一顿,心头涌上担忧,脚下却向前殿走去。短短几步路,却出了一身汗来。进去西暖阁,馨兰端来冰镇梅子汤,我与蕙菊一人饮下一碗,这才解了周身暑气。

“皇上可答应了?”我问道。

蕙菊摇摇头:“奴婢从三公子那听说,军队方面全都准备妥当,只差大将。朝中大小将领其实都上了请愿折子,但大家几番商议,还是觉得裕王爷最合适。不过皇上还在考虑,只是??”她停了下道:“只是凌大人的意思,这事拖不过三日,皇上一定会下决断的。”

我“唔”一声,战事迫在眉睫,沈羲遥不会为将领之事费太多功夫,只是,羲赫毕竟擅长陆上作战,水师却从未接触过,海战更是不曾涉及。而敌方还有大炮,实在凶险。但再细细一想,朝中眼下能用的将军、胜战最多的将军,也确实是羲赫了。

那么,沈羲遥是否会让他临危受命,去解决这次的战事呢?若真是他,此去又要多久,是否能平安归来呢?

我的心一下下揪紧,不愿去想那炮火连绵的血腥场面,只想着能不能有办法令沈羲遥改变主意。

思索的间隙里随口问蕙菊:“这次是三哥告诉你的?”

蕙菊面上闪过一丝红霞:“回娘娘,奴婢在点心铺子遇到三公子,是凌大人嘱咐他告诉奴婢的。”

我点点头,看着衣衫都汗湿的她柔声道:“赶紧去擦擦身换套干净衣服,天头热,你也辛苦了。”

蕙菊忙道:“奴婢不辛苦,娘娘千万别这样说,折煞奴婢了。”

我笑一笑:“你去歇一歇吧,本宫得想一想。”

这次却想不出什么计策,一来这关乎国家大事,后宫不得干政,我自然不能明知故犯。二来我不能对沈羲遥说任何关于羲赫的话,怕适得其反。最后,从各方面看,羲赫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国家安定自然是最重要的。

于是晚间沈羲遥来坤宁宫用晚膳时,他不说,我也只字未提,一句不问,悉心服侍,百般柔顺。只为他能稍稍放松一些,不那么辛苦。只是心底多少有些埋怨,那是他的亲弟弟,此战艰难,怎么就看着危险还让羲赫去?但转瞬我便也想明白,他们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兄弟。

之后两日是惠妃与怡妃侍寝,我没见到他,本想好的一些话便来不及说。

不想,三日后,前朝传来消息,此战沈羲遥要御驾亲征,亲自带领大羲精锐之师前去剿灭倭寇。而之前呼声最高的裕王羲赫,则留在京中监国,代皇帝处理一切政务。

此令一出,满朝皆惊,有大臣一力劝阻,但无奈沈羲遥心意已决,点选好其他将领,五日后启程。

当晚,沈羲遥在坤宁宫用晚膳,满满一桌饭菜摆上来,他却只拿了鎏金梨花酒壶一杯接一杯,半点不动那桌上菜肴。

我亲手盛了一碗龙井竹荪汤放在他面前,又轻轻将酒壶从他手中拿走,柔声道:“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事?”话未完自己已叹道:“臣妾问错了,如今前方战事紧迫,皇上自然是忧心忡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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