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2)
阿翁道:“府君,喝一瓯小人的粗茶?”
“茶凉了。”茹茹抢过话头。她比昭昭大胆,昭昭虽然多嘴多舌,但见了人难免要害羞地一言不发。
阿翁闻言也笑了,“到了楼上烧热给府君吧。”
终究靠了岸,阿翁呼唤昭昭跟他回家,这白衫人很自然地往竹楼上去。茹茹犹豫片刻,跟随他拾级而上。
府君大概是位汉家的大官,进了竹楼,坐在条案后,还没挪动笔墨,先随口道:“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大概在她昏睡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使唤昭昭的。稍顿,没得到回应,他责备地看了茹茹一眼。
茹茹说:“我不认识你。”
昭昭传了话给王牢——她这一醒来,大概脑子有些糊涂了。他虽然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又因为多疑,难免多番试探,闻言暗自端详茹茹。茹茹无所畏惧地回视着他。
他紧绷的心弦放松了,对茹茹笑道:“还识字吗?”
茹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目光在她脸上盘旋片刻,强忍心潮澎湃,侧首写信给王玄鹤,一面随口道:“洞庭波浪帆开晚,云梦蒹葭鸟去迟。世道虽然乱,这里到也不失为一方桃花源了,你就在这里安身,怎么样?”仿佛在商议,但那副不容置疑的语气,是把她当昭昭一样的人看待了。
茹茹眉间一蹙,说:“我不是你的奴婢。”
“真糊涂了?”他有点好笑,遂把她的来历和盘托出,“你是洛阳安国公府上的家奴,两年前周珣之把你赠给我做婢女,荆州长史府无人不知。”见茹茹不忿,他还威胁她一句:“荆州虽然地处边蛮,但洛阳早已经没了你的立足之地,你不要想了。”
茹茹把茶铫子砸在条案上,一双眸子被清江洗濯过似的,火光潋滟,“你把我从洛阳劫持到这里来的!”她半信半疑,“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是你的婢女?”
他思索着,注视了茹茹片刻,别过脸来淡淡道:“我有家有室的,劫持你做什么?你是艳绝天下,还是智冠古今?”
这话把茹茹问倒了,她这些日子时常偷偷观察自己在江中的倒影,这幅荆湘蛮女的打扮,很难说和昭昭有什么两样。于是便不作声了。他垂头想了会,再提笔时,才察觉笔尖滞涩,难成文章,而铫子里的茶水倾倒在条案上,沾湿了衣袖。他忍不住低喃一声茹茹。
这随口的呼唤那样熟稔和温柔,仿佛日夜在唇畔舌尖萦绕,让人忍不住又要相信那番说辞了。
第83章 、云梦蒹葭寒(二)
道一写完信, 洗过手,径自往藤席上一躺,合衣睡了。夜间起了山风, 将案上的小油灯吹得忽明忽暗。茹茹饱食终日,这会没有半点睡意, 又不肯就那样堂而皇之地躺在道一身侧, 只能站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道一忽然起身,向茹茹面前走来。茹茹吃了一惊,险些跳起,谁知他不看她一眼,只把她身后的油灯吹熄, 又回去藤席上睡了。
这个举动让茹茹下定了决心。她放轻脚步, 摸黑下了竹楼。银色的月光洒在江面上,水流汩汩地涌动着。茹茹抱膝坐在岸边许久, 忽见一点微弱的星光自眼前溜过,在飒飒摇动的芦荻间划了个轻盈的圈子, 最后往对岸去了。
“萤火虫。”茹茹嘀咕,张望了一会, 然后她解开了昭昭阿翁的小船,模仿他的动作, 撑起双橹,试图往对岸划去。可惜这摇橹远没有看起来容易,忙得满头大汗,小船只在岸边徒然打转。最后她泄了气,愤愤地把双橹一丢,眼睛一抬, 见道一正在竹楼的窗畔静静地看着她。
茹茹狠狠瞪了他一眼,等道一离开窗畔,她来到昭昭和阿翁住的小茅屋。阿翁在屋外就着月光编篾篓,茹茹磕磕盼盼地摸到了昭昭的藤席上。“茹茹,你的鼻子好凉呀,”昭昭伸出手在茹茹脸上犹豫着摸索了一下,“你哭了吗?”
茹茹摇头。她在江边冻得有些冷,悄悄贴在昭昭温暖的身体上。
阿翁最近忧心忡忡的,昭昭也睡不着。月光下,她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茹茹——茹茹是背光的,她觉得她的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雨过天晴的星子一样。“你不要怕府君,他对你很好的呀。”昭昭难掩对茹茹的羡慕,“你没醒的时候,他每天都来,整晚地守着你。”
茹茹没有作声。
她醒来后,在竹楼里看见了他的衣衫,他的笔墨纸砚,处处是留宿过的痕迹。可是没有她自己的——她只有孑然一身,睁眼的瞬间,她的过去也像梦一样被泯灭了。就像刚才,他那样无动于衷,看着她像没头苍蝇般在江心打转。
茹茹有些想哭,她自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玲珑的手臂,揽住了昭昭的肩膀,难过地倾诉:“他偷走了我的东西。”
昭昭第二次听见茹茹这话了,她问:“你在找什么东西?”
茹茹没有告诉昭昭,她把目光投在夜雾弥漫的江对岸。
翌日,茹茹在茅草屋外张望,竹楼已经空了,下面柴房却多了两个穿短褐的士兵,昨天送道一到江岸的王牢正在江边和阿翁说话。他和阿翁语言不通,倒也能指手画脚,只是见到茹茹,目光便有些躲闪。
茹茹走到江畔,他目光便悄悄追到江畔,她上了船,王牢坐不住了,上前搭讪道:“茹茹娘子要去哪?”
这些人是奉命监视她的。茹茹心里有数,她藏着冷笑,“我采草药去。”
“我去帮你采。”王牢忙要跟上来,昭昭撑着蒿使劲一推,小船便漂开了。王牢一脚踩空,跌进江水里,茹茹和昭昭咯咯笑起来,远远对他摇手道:“你太重啦,船上盛不了。”
王牢心急如焚,忙派一名士兵去城里报讯,谁知茹茹并没有要再逃跑的打算,在山里转了半天,仍旧和昭昭携手回来了。等道一来时,阿翁在江畔的这间茅草房久违地热闹起来,六七个人围着火塘,鱼汤滚得浓白,毛栗子在塘灰里噼剥轻响。
阿翁兴致很高,正在讲古论今,见道一来了,忙起身道:“府君。”
道一瞥了茹茹一眼,被阿翁请到火塘前落座,这个季节还不冷,塘火烘烤得众人脸上都是红通通的。道一问阿翁:“阿翁怎么不讲了?”
阿翁吃多了酒,怕要失言,说:“在府君面前,不敢造次。”见众人都静悄悄的,连昭昭和茹茹也一言不发,阿翁便凑兴道:“我给府君唱个歌吧。”
阿翁在船上时,满口随心所欲,不外乎“呀嗬咿”、“哟哎喂”,这会放下竹筒,垂着头,拖着那把沙哑萧索的老嗓子,一字一句唱起来:“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咿呀,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哎哟哦,杨柳青青啊,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呐,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道一听得入神,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阿翁见他神色郁郁的,有些担心,忙拦住道:“府君,这酒是我自家胡乱酿的,入口又粗,酒劲又大,府君还是喝茶吧。”
道一笑着摇头,“无妨。”默默听着众人闲话家常,把半竹筒的酒都喝尽了。
夜深人静,昭昭头依偎在阿翁怀里,一声声地打哈欠,连两名士兵也去江畔汲水了,阿翁犹豫着,把近来的担忧问出口:“府君,前两天你一直没来,这是又要打仗了吗?”
道一看向这久经风霜的老者——茹茹被塘火映得晶亮的双眸也定在他侧脸上。他坦诚地说:“大概是吧。”
阿翁叹口气,没有再问。谁来打谁,为什么要打,他不怎么在乎,只庆幸祖孙所有的财产不过一间茅草房,一条扁舟,顺水南去,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他起了身,很感激地对道一躬身长揖,“多谢府君这些日子照拂。”只可怜昭昭,怕又要舍不得茹茹啰。
阿翁扶着昭昭要离开,茹茹忙跟上去。
“往哪去?”道一说。
阿翁和王牢都敬重他,茹茹却自始就觉得这个人极其可恨。她骤然站住脚,冷冷地睇视他,“你以为我不会划船,就能把我困在这里了?”
“我不困着你,”道一不慌不忙,“你想去哪,你又能去哪?”
茹茹眼里有点茫然,但她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立即回嘴:“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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