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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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没有再理睬她。夜还长,江畔寂静极了,于他而言,这里是个难得悠闲的所在,而茹茹却被芦荻里唧唧的虫鸣闹得心烦意乱,她咚咚咚地走出去,在芦荻丛中转了几个圈子——那细细的芦苇也依依不舍地牵扯着她的裙角。她抓了一把折断的芦苇冲回来,扔在道一头上,怒道:“这里要打仗了,我要跟昭昭一起走。”

道一回过头来,端详了一下她那张蛮不讲理的脸,不怒反笑:“你好大的胆子。”

茹茹傲然扬起下颌,“你当我怕你?”

“不要自作聪明,”道一不想和她斗嘴。自斟自酌,未免无趣,他从塘灰里刨了几个裂口的毛栗子出来,又把盛酒的竹筒递给茹茹。

茹茹不肯接,背着手倒退几步,“我不喝酒。”刚才阿翁说了,这酒涩得很。

道一听到这话,突然高兴起来。没有强迫茹茹,他耐着性子,把晾凉的栗子剥了壳,然后带点孩子气似的,笑着放在茹茹手心里,“给你的。”

茹茹甩了一下手,没有甩开,她又去瞪他,殊不知他最喜欢的就是她嗔怒时那一双光彩潋滟的眼睛——好似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烦恼,没有苦难。他柔声说:“等打完仗,我们就回建康。”

他兴致勃勃的,茹茹只好低着头嘟囔:“我不想去建康……”她暗自盘算怎么逃走,落在别人眼里,却是副娇羞的姿态。道一情不自禁,轻唤了声茹茹,微微俯脸,亲在她翕动的双唇上。

茹茹一震,双手被道一紧紧攥着,只能徒劳地挣扎了一下,道一顺势揽住她的腰,往她的唇瓣里探索更深,蓦地嘴角一痛,他瞬间清醒了,茹茹挣脱开他的臂弯,把手里的栗子投进了火塘里,连那个盛酒的竹筒也被一脚踢飞了。

“我不爱喝酒,也不爱吃栗子。”她斩钉截铁地丢下一句,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珠,撒腿跑回昭昭的茅草房,紧紧关上门。

檀道一回到城里的长史衙署,神色如常,但唇角那点伤瞒不过谢氏的眼。她当下只装作没看见。檀道一这几个月来,都是来去匆匆,连留宿的时候都少,谢氏忍着气,服侍他换过衣裳,等道一离开,她慢慢退回交椅上落座,半晌,摇头道:“看来没落什么好。”

旧仆王牢自洛阳来投奔檀道一,旧的茹茹失踪了,出现了一个新的茹茹,这其中费了多少周折,谢氏心知肚明。她自认有容人的雅量,可檀道一把茹茹安置在城外,显然是防备她了。

“这么大费周章的,是为的什么呢?”谢氏对婢女哂笑,“反正要做妾的,换做我,就光明正大地把她安置在家里。现在这样,搞得自己不上不下的悬在空中,连我都觉得可怜。”

婢女提醒道:“府君太忙,夫人可以替她做主呀。”

谢氏忖道:“叫那个王牢来。”

王牢得知谢氏要接茹茹回长史衙署,一时慌了神,忙去找檀道一报讯。问了一圈,方知檀道一去求见刺史檀涓,只能又转来刺史行辕。自檀涓与蛮族对战时中了箭伤,卧病在榻,行辕就冷清了,将领们若有要紧事务,都去长史衙署和檀道一商议。

王牢进入辕门,见堂外侍卫林立,不敢擅闯,只能翘首往堂内张望。

医官正在屏风后替檀涓看伤。那箭伤不在要害,几个月来,早该痊愈了,然而檀涓初到荆蛮之地,先染时疫,又中瘴气,竟然缠绵病榻不能起身,到这会,听见医官说“已经无碍了”,才大松一口气,合起衣带起身。

“道一,”他对道一抬了抬手,这些日子道一代他料理帐下事务,十分尽心,檀涓深感欣慰,命道一落座,便吩咐左右道:“樊侍中的水师不是已经抵达淮水了吗?去召集诸将,商议与樊侍中两路夹击,攻克建康之法。”

“淮水一线的战事先不急。”道一屏退了左右,对檀涓道:“荆襄即将再起战事,叔父还是先顾着这头吧。”

檀涓疑惑道:“什么战事?蛮族余孽还要作乱?”

“前日桓尹当朝下旨,要亲率三路大军……”

话才说到一半,檀涓勃然变色,打断他道:“大胆,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

檀道一微微一笑,继续说:“要亲率三路大军,自洛阳南下,以剿灭荆州的王玄鹤和雍州的檀涓叛军……”

“什么?”檀涓又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檀道一,惊骇地大喝:“什么檀涓叛军?我什么时候……”

檀道一好整以暇,“叔父先前和樊侍中相约夹击南朝水师,结果叔父贻误战机,致使樊侍中遭遇敌军突袭,损失惨重,陛下大怒,召叔父回京面圣。这一个月了,叔父迟迟不奉旨回京,大约陛下是疑心叔父勾结元竑和王玄鹤,所以将洛阳的婶母和各位堂兄弟姐妹们都先治了罪。檀涓反叛的事,已经天下皆知了。”

“我何曾……”檀涓眼前一黑,险些活生生厥过去,顾不上质问檀道一,先扑去案前,将各种战报公函乱翻一气,没有见到所谓的皇帝谕旨,又暴喝道:“来人!”要命佐官上来回话。没等外头回应,檀涓先猛然醒悟过来,“是你……我给朝廷的奏文,都是你代笔的……”他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檀道一。

“叔父稍安勿躁……”檀道一竟然还是一脸假惺惺的关切。

檀涓猛然转身,摘下墙上挂的佩剑,要往檀道一身上刺去,才一抬脚,胸中气血翻涌,忙扶案稳住身形。“来人!”他又哑声唤人,“我要回京面圣,向陛下请罪。”

谁知连声呼唤半晌,外头连个人影也不见,檀涓久经沙场的人,心中隐隐地绝望了。

“叔父想回京请罪,可知道底下这些将士们愿不愿意跟着你请罪?”檀道一镇定地看着他,“和蛮族鏖战许久,才艰难得胜,桓尹不思封赏,反倒要降罪,罪名尚未核实,连婶母和堂兄弟们都要被连坐,这样的人君,薄情寡义,专横跋扈,将士们都齿寒,叔父要怎么号令他们跟你回京?”

“你蛊惑将士,”檀涓痛心疾首,“你连你亲婶母和堂兄弟的命都不顾吗?”

檀道一呵呵笑道:“叔父当年投桓尹,陷整个檀氏于不义时,可曾想过你的亲兄弟、亲子侄都还在建康?”

檀涓脑子里一道炸雷。他怔怔盯着檀道一,“你蓄谋已久……你自从到洛阳来拜访我的那天起,就处心积虑,意图谋反。”

檀道一不以为然,“现在谋反的是叔父,可不是我呀。”

檀道一是要挟持他,号令全军投元竑。檀涓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二臣,岂不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檀涓心灰意冷,抬剑横颈,心想:不如一死了之。

檀道一手指捏住了薄薄的剑刃,他可不能让檀涓这个时候以死谢罪,“叔父何必自弃?”檀道一冷淡地笑道,“等你襄助陛下击退敌军,到了建康论功行赏,又何愁没有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元竑了。

檀涓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手指着檀道一,“你这畜生,陛下必定饶不了你……”

檀道一脸色也不变一下,反而笑道:“桓尹又算什么东西?等他亲赴荆襄,被我生擒,我就让他乖乖写一道旨意,饶恕你的反叛之罪,如何?”

檀涓想到此刻桓尹兴许已经点齐三军,正气势汹汹往荆襄杀来,顿时一个寒噤,手中的佩剑也啷当落地。

第84章 、云梦蒹葭寒(三)

檀涓拖着病躯, 升帐议事,果然众将听闻了桓尹要御驾亲征,不仅不伏罪, 反而群情激昂,要去投王玄鹤, 更有甚者, 擅自在辕门外悬起了武安公檀济在北伐时所用的旗帜,声称要转投旧主,克复河山。檀涓被众将挟持,无路可退,只能传檄洛阳,与桓尹决裂了。

檀道一在衙署里忙了两天, 想起茹茹来, 叫王牢来问,王牢才说:“娘子被夫人接回长史府去了。”

檀道一愣住, 满案的文书摞在那里,任谁都轻松不起来, 可想到茹茹,就不禁露出点微笑。他想她那个不服管的倔样子, 爱掐人的一双小手。当初把她寄放在昭昭家的竹楼,的确是想要掩人耳目, 可如今的荆襄,他大抵也算得上说一不二了,茹茹进长史府,离他近点,更安心了。

这么一想,衙署也坐不住了, 他放下笔,一面将案头收拾了,问道:“她也愿意来吗?”

王牢说是,怕檀道一不放心,又说:“夫人对娘子很客气的。”他一个外来者,知道那位外柔内刚的檀夫人以后就是自己的天,言语中在讨好和维护谢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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