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你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你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你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你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段出自黄六鸿《福惠全书》网易云阅读有简体版
第15章
冰糕端上来后方提学才知,这道点心并非真糕点,只是用模子印成圆圆的一团雪冰,上头洒着些碾碎的杏仁。用细巧的杏叶铜匙挖开,里面便露出一点细碎冰碴,凝雪中掺着切碎的樱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只觉酸甜冰凉,满口乳香,视察县学、社学时披上的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尽了。
他不知不觉吃完了冰糕,还略觉有些不足,夸赞道:“这点心真精致无伦,直有传说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里多年,却也未曾尝过此味,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将酸牛乳倒在上头,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听到这里,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你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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