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纪大肚子胆大包天,加之财迷了心窍忘了怕,悄悄拨开荒草,趴到坟窟窿前,用一只眼往里边看。他这一看之下,当场吃了一惊,坟中俨然一个小屋,只是比寻常的屋子小得多,却也有灶有炕家什齐全,炕上摆了炕桌,上点一盏油灯,灶上有口锅,墙上还糊了灶王爷的年画,只是件件皆小。锅中是个小胖小子,长得粉团也似,光着屁股,被红绳子捆住了挣脱不开,满脸是泪,身上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吭哧。屋中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太,盘腿儿坐在炕头上,黄裤子黄袄,黄帕裹头,两只小脚上穿着黑布鞋,嘴里叼个烟袋锅子,盯着小胖小子一脸的邪笑。纪大肚子看明白了,不知小脚老太太是什么鬼怪,多半要拿这小胖小子煮汤吃。他情急之下,将胳膊进去,一把抓住小孩拎了出来。
此时乌云移开,星斗重现,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再借月光一看,手中哪有什么胖小子。纪大肚子使劲揉了揉眼,却是一根顶花带叶的大棒槌,已经长成了人形,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儿,上边拴着一根儿红线。他刚一打愣,小脚老太太也从坟窟窿中探出头来,月光下一张毛茸茸的尖脸,黑嘴岔子冒着油光,好大一只黄鼠狼子。如若换成旁人,见此情形早吓跑了,纪大肚子却把三角眼瞪得滚圆。他也是饿急了,除了大活人,没有不敢吃的,只当是个萝卜,三口两口将棒槌吃下去,连花带叶全进了肚子。
书中代言:坟窟窿中的大黄鼠狼子可有来头,正是崔老道请猎户曹家兄弟在小南河逮住的那只,多年道行一朝丧尽,不知怎么逃到关外,从背参的老客身边偷了一个大棒槌。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过去的秤是十六两为一斤,黄鼠狼子偷来的棒槌不下半斤,乃是不可多得的宝棒槌。正想躲在坟中吃了宝棒槌补一补道行,怎知还没下嘴,就被纪大肚子一把抢了去,眨眼之间连须带叶吃个精光。这个老黄鼠狼子已然成了精,眼中含泪对纪大肚子作揖下拜,求他吐出来一点半点,可别都给吃了。
纪大肚子听人说过棒槌大补,但是没觉得好吃,苦巴馊的没什么味儿,还不顶饿。一瞧怎么的,这还有个大黄鼠狼子,虽然说臊了点儿,那好歹也是肉,先拿它填饱了肚子,再扒下皮来卖几个钱,也能对付几天。当即吞了吞口水,伸手上前去捉。
自古说“神鬼怕恶人”,纪大肚子不仅没让黄鼠狼子吓住,反而想捉来吃了。老黄鼠狼子见势头不对,狠狠瞪了纪大肚子一眼,纵身蹿下坟头,逃了个无影无踪。纪大肚子扑了一个空,紧赶几步又没追上,只得由它去了。他走出了坟地没两步,但觉腹内燥热,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难受了一天一宿。
纪大肚子无处投奔,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一路讨饭流落到玉皇庙。玉皇庙规模不大,本来已经破败,前几年从外地来了两口子,重整神龛,再修庙门,留下来当了庙祝。这两口子四十岁上下,男称“太保”、女称“师娘”,说白了是俩神棍,皆穿大红色的法衣,上绣黑白阴阳鱼。太保头戴九梁道冠,师娘高绾牛心发髻,横插一根银簪,白晃晃、明亮亮。两口子见纪大肚子膀大腰圆,红光满面,可不像是个逃难的,怎么还要饭呢?纪大肚子并不隐瞒,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他是行伍出身,以前在军中有粮有饷,吃得饱喝得足,由于打了败仗当了逃兵,又不会干别的,不得不到处要饭。而今脸色红润,多半是因为在坟地里吃了大棒槌。
庙祝两口子问明经过,彼此使了一个眼色,各自心领神会,收留纪大肚子在玉皇庙扫地,帮忙看管香火。纪大肚子巴不得有口饭吃,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有个地方住,总好过四处乞讨。他是在军队当过兵的人,干活儿他不怕,不过庙祝两口子不吃荤,一天两顿饭,清汤寡水的连个油星子也没有。纪大肚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就想告辞离去。庙祝两口子见时机已到,告诉他:“你吃了成形的宝棒槌,身上阳气重,且是大富大贵之命。眼下正有一条财路,想发这个财,非你不可,只是颇有风险。”
纪大肚子可没有不敢干的,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多大胆子发多大财”,险中所得必定是大富贵,胆大的吃不了、胆小的吃不着,若是寻常的财路,早有别人占了,哪里轮得到他?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也不能连醋碟儿、牙签儿、漱口水一块儿掉,想发财不可能不出力。他纪大肚子穷光棍儿一条,别的没有,就是胆大敢豁命,只要发得了财,上刀山下油锅、抽死签滚顶板,绝不会皱一皱眉头。道儿上规矩他也明白,得了富贵不能一个人独吞,当与太保、师娘平分。
庙祝两口子连连点头,又告诉他没有刀山油锅,其实也没什么风险,只要记住了一节,别睁眼就行。
纪大肚子说:“不睁眼还不容易,我以为是刀枪丛中杀人放火的勾当,既然如此,全凭二位吩咐便是。”
庙祝两口子让纪大肚子沐浴更衣,找来一身戏袍让他换上,头上扎了一个冲天杵的小辫儿,绑上红头绳,打扮得如同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扮好了来到庙堂中的一面墙壁前,师娘从头上取下银簪,双掌合拢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掐诀念咒多时,猛然间一挥手,用银簪在墙上画了一道门,吩咐纪大肚子闭上眼跪爬进去。进了门伸出两只手在地上摸,无论摸到什么,抓在手中转身爬出来,途中千万别睁眼,否则有去无回。
纪大肚子一头雾水,不明白唱的这是哪一出,画在墙上的门如何进得去?虽说那门画得挺好,跟城门似的,两边还有门环,那不也是画在墙上的?墙壁上如若有门,又何必用银钗去画?他满腹狐疑不得要领,再看庙祝两口子跟护法似的,在画出的门旁一左一右闭目念咒,也不便多问,只好跪在地上,紧闭双眼往前爬,摸到墙上的门,一推居然开了,里面阴风惨惨,吹的人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不知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为了能发财,也是豁出去了,仗起胆子爬进大门。但觉四周阴森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一边爬一边伸出双只手在地上摸索,不一会儿摸到个冰凉邦硬的东西,抓起来沉甸甸的,忙转头往回爬,忽觉身后走来一个人,似乎在他脖子后边吹气,吹得他毛发森竖、头皮子发麻。纪大肚子再也不敢久留,紧闭着双眼连滚带爬出了大门。只听师娘说道:“睁眼!”纪大肚子,睁开双眼一看,还是那间低矮的庙堂,银钗画在墙上的门却不见了,再低头看手上的东西,分明是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
纪大肚子见财心喜,这么大一个金元宝,得值多少钱?却也没多想,以为庙祝两口子会使仙法,能够隔墙取物、点石成金。庙祝两口子说金元宝有纪大肚子一半,眼下可还不能用,得先埋在玉皇庙后殿,以免招来祸端,等把洞中的好东西全掏出来再说。到时候二一添作五,分了财宝各奔东西,你自去当你的财主。纪大肚子真以为快发财了,跪在地上千恩万谢。从那以后,一到夜里就让纪大肚子进去一趟,摸出来的非金即银。纪大肚子前几次还有些嘀咕,三五趟下来走顺了腿儿,什么也不在乎了。
攒下的金元宝越来越多,可是埋在玉皇庙后殿不能动,架不住整天不开荤。今天听说有人娶媳妇儿,他过来混一顿酒肉,肉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就藏不住心思了。再加上崔老道拿话往外引,就把玉皇庙摸宝之事全说了。
崔老道一听就明白了,庙祝两口子不是好东西,让纪大肚子进去摸宝的门中,指不定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财迷心窍,九牛二虎也拽不回头,劝他肯定没用,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就对纪大肚子说:“贫道擅长相面,平生阅人多矣,然而面相之贵,无人可出阁下之右,且八字刚劲、势不可当,门中纵有凶险,也奈何不了你。下次不妨睁眼瞧瞧,带出一件最值钱的东西,就不用一趟一趟折腾了。”
纪大肚子一拍大腿:“道长说得对,我也觉得闭上眼抓宝不过瘾。早一天发了大财,早一天回老家享福。今天我就按道长说的来!”他这个人不傻,但是心眼直,不会拐弯抹角,让崔老道几句话说得五迷三道,以为遇上了真人。两个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酒足饭饱,出门拱手而别。纪大肚子惦记发财,一路奔玉皇庙而去。崔老道想看个结果,偷偷摸摸跟在后边。
放下崔老道不提,先说纪大肚子,酒是真没少喝,晕晕乎乎回到玉皇庙蒙头大睡。天色刚一黑,庙祝两口子就过来叫他,仍和往常一样,焚香沐浴,打扮成善财童子。师娘又是一通掐诀念咒,用银钗在墙上画出一道大门。纪大肚子轻车熟路,趴在地上推门而入。他往前爬了几步,想起崔老道的话,睁开双眼抬头一看,但见金光夺目,照得他头晕目眩,自己置身于一座巍峨的殿宇之中,遍地的奇珍异宝。纪大肚子眼花缭乱,心说:这是什么地方?皇上老爷子的金銮殿中怕也没有这么多珍宝!再抬眼观瞧,正对面的三蹬台阶之上绘有壁画,两员神将分列左右,身披金盔甲、肩衬金环坠,吞口兽、踏尾肥,狮子扣、前后勒,龙鳞片片起光辉。丝鸾带、系腰间,护心镜、如秋水,宝雕弓、悬左肋,虎头战靴金跟配。一个手持金鞭,一个怀抱金锏,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二将青面獠牙、额上生角,口若海碗、眼赛铜铃。纪大肚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是神将,分明是把守酆都的鬼将!他这刚一愣神,大殿中的壁画鼓了,两员鬼将眼睛一瞪、须髯一摆,带起一阵阴风,下来擒拿纪大肚子。那两个鬼将手中的金鞭、金锏,比纪大肚子腰还粗,打山山能开、打地地能裂,打虎虎能死、打龙龙脱节,打到人身上,一下子就成肉饼了!
纪大肚子胆子虽大,可没见过这个阵势,直吓得魂飞天外,叫了一声“我的娘啊”,抹头就往外跑。可人要是犯了财迷,死都拦不住,他心想:这下完了,惊动了镇殿的将军,下次再进来势比登天,最后一锤子买卖,说什么也得再带点东西出去。半夜下馆子——有什么是什么吧!忙乱之中顺手搂上一个件大的,紧紧抱在怀中,闭上眼往前一滚,又回到了玉皇庙。纪大肚子真是吓坏了,趴在地上气喘如牛,话都说不出来了,看见画在墙上的大门没了,鬼将也没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刚才急于逃命,顺手捡了一件大的带出来,以为是个金马驹子什么的,等把气儿喘匀了再一看,没想到非金非玉,只是个大葫芦,气得他一跺脚,直骂自己手臭。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受用才行。凶神恶煞的镇殿将军仿佛还在眼前,打死他也不敢再去金殿中摸宝了。大葫芦再不值钱,好歹也是个物件儿,无多有少卖几个是几个吧,总好过什么都没带出来。
老时年间,讲究玩葫芦,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虫具,多用于养蝈蝈,根据外形品相不同,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平民百姓花几个大子儿也能玩儿,有钱的纨绔子弟,一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成天拿在手中把玩。当初“沙河刘”的葫芦皮质和器型最好,配上象牙口、玳瑁蒙,蝈蝈放在里头,叫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格外清脆悦耳。历经三夏,先上色再包浆、挂瓷,无非拿布挒、用手盘,盘至红里透亮、亮里透红,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这样的葫芦才值钱;还有一种是手捻儿,以周正古奇为上选,并且要有本的,也就是带原有的葫芦蒂,用红绳拴上,俗称叫“龙头”。手捻儿葫芦越小越值钱,这东西吃油,捏在手中捻玩,天长日久犹如琉璃。
纪大肚子拿出来的这个葫芦却不同,少说也有二尺多高,葫芦嘴儿已经去掉了,口上塞了一个软木塞儿,葫芦身上阴刻五雷符,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抱在手上十分沉重。
庙祝两口子接过大葫芦上下端详,看得那叫一个仔细。道门中人常自夸“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里乾坤暗指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壶中日月则是说有长生不死的仙丹,这个壶就是葫芦。传说炼好的宝葫芦中自成乾坤,装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所谓“道通天地、奥妙内藏”,乃是仙家的至宝。这个大葫芦如此沉重,其中莫非有宝?二人念及此处,捏住葫芦嘴上的塞子,手里一较劲儿,只听“砰”的一声,响起一道霹雳相仿,大葫芦中喷出一团烈火,庙祝两口子躲避不及,当场被烈焰裹住,滚倒在地,连声惨叫。纪大肚子也吓得够呛,一时手足无措,眼看庙祝夫妇变成了“火人儿”,有心上前扑打,无奈火势太猛,如何近得了前?那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庙堂中满是焦臭的气味,不见了庙祝两口子,地上只有两张烧焦的人皮。
纪大肚子惊骇莫名,鼻洼鬓角冷汗直流,愣在当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咣当”一声,庙门大开,由打外边抬腿迈步走进一人,来者并非旁人——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崔老道。
崔老道躲在外边看了多时,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对纪大肚子说:“庙祝两口子是成了精的人皮纸,见你是八月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这样的人命大,你又吃了宝棒槌,身上阳气极重,便让你前去取宝,等你阳气耗尽,再结果了你。”
纪大肚子见了眼前的情形也不由得不信,从玉皇庙后殿中挖出那些金银财宝,想给崔老道分上一半,以此报答救命之恩。
崔老道忍住了没敢伸手,他知道自己压不住邪财,之前的报应还在眼前,纪大肚子这些金银又不是好得来的,倘若自己一时贪财,只怕报应立至,五雷轰顶也未可知。他对纪大肚子说:“阁下命不该绝,这才逢凶化吉,并非贫道之功。况且金银乃身外之物,我道门中人要来无用。”
纪大肚子对崔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富贵如尘埃、功名如浮云,这才是真正的高人!但是纪大肚子也是个仗义的人,不分崔老道一份钱财,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崔老道推脱不掉,就要了那个大葫芦。一来已经空了,纪大肚子扔也是扔,他捡起不会有报应。二来这个大葫芦给别人没用,放着还碍事,他这种走江湖卖野药的火居道却用得上,到处招摇撞骗必须得有这么一个大葫芦。这是吃饭的家伙,挺一般的丹药放在里边,也可以当成灵丹妙药来卖,甭管你瞧什么病,他这葫芦里的药包治。
纪大肚子卷了一大包金银,决定回老家当财主,分别之际,请崔老道吃了顿饭。小地方没有大馆子,胡乱找了一家卖熏肉大饼的,没想到还真解馋,门口一大锅老汤用来熏肉,上百年没断火,饼烙出来外酥里嫩,分外的香甜,白口都吃不腻。再卷上熏肉、加上葱段,咬一口顺嘴流油,吃完再来一碗棒渣儿粥溜溜缝儿,不见得不如鱼翅席。
纪大肚子说:“崔道长,你别光忙活吃,大饼熏肉有的是,不够咱再要,你先听我说两句。咱爷们儿一见如故,可今日一别,不知啥年月再见了。我纪大肚子虽是行伍出身,斗大的字认不了半箩筐,可也知道遇高人不可交臂失之,我得求你给我来上一卦,问问我的前程如何。”
崔老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相面算卦的那一套,无非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手段,人称十卦九不准,准的那一卦也是蒙上的。但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口气吃了纪大肚子那么多的熏肉大饼,实在不好拒绝,只得说:“贫道我还是那句话,八月初八降生的人福大命大,命书有云——八月八有马骑,你是上将军的命,不该当财主。”
崔老道信口一说,纪大肚子却认定遇上了高人,领受了这番话,对崔老道拜了再拜。他一路返回老家,用这些钱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当上了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
到后文书,崔老道下山东巧遇纪大肚子,那只黄鼠狼子也找上门来报仇。此乃后话,按下不提。单说崔老道,在关外举目无亲,又赶上打仗,混口饭吃太难了。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去何处投亲靠友呢?崔老道想起天津卫的入海口有个小渔村,他在那儿有个亲戚,寻思不如来个灯下黑,去那个渔村躲上些时日,先避过了风头再说。于是背上大葫芦进了山海关。
崔老道躲灾的这个小渔村,相距天津城约有百十里地,地方不大,却颇有来头。据说这是当年托塔天王李靖镇守的老陈塘关,到后来退海还地,变成了一片大沙岗子,盐碱地和苇子塘遍布,种不了庄稼,当地村民多以晒盐、渔业为生。崔老道做贼心虚,只要听见外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心惊肉跳,害怕官厅派人来捉他,一个多月不敢出门,真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天儿在屋子窝着,坐得屁股都快长疮了,过了好些天,他觉得风声不那么紧了,才敢出去遛遛腿儿,到村子周围走一走。
这个渔村是一处入海口,周围挺荒凉,可毕竟是海边,礁石上有海蛎子、沙子里有小螃蟹、浅水里有海蜇、海带,全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捡回去不用煎炒烹炸,舀上半锅海水,架起火来煮熟了,直接就能吃。崔老道溜达过去,正赶上此处水浅,有人在河道的淤泥中捡寻紫蟹。这是一种铜钱大小的螃蟹,仅在河海相交的地方才有,虽然个头儿不大,却称得上珍馐美味。以往说“吃尽穿绝天津卫”,当地人对吃喝格外在意,而老天津卫的人最讲究吃紫蟹银鱼,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上,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才有。崔道爷那是“腮帮子没肉,占便宜没够”,他的嘴又馋,如今这白捡的便宜,岂可等闲放过?急忙撸胳膊挽袖子,卷起裤腿儿下了河,怎知为了捡几只紫蟹解馋,却又惹下一场塌天的大祸!
老话讲“吃鱼吃虾,天津为家”,过去的天津卫最讲究吃河海两鲜,河有河蟹,海有海蟹,早年间就有“天津螃蟹镇江醋”的说法。人道是“秋蟹肥美,味甲天下”,这两样可都比不了紫蟹。紫蟹是被倒灌入河道中的海水带过来的,所谓“渡逆水而上”,外壳紫如猪肝,因此得名。大的紫蟹也不过与银元相仿,小的仅如铜钱一般,别看个头儿不大,但是饱满肥腴,皮薄而酥,肉嫩而细,蟹膏奇鲜无比。上谱的吃法叫“七星紫蟹”,在鸡蛋羹中嵌入七只紫蟹,再佐以葱、姜、花椒、花雕,摆在盘中形似北斗七星。蛋羹白嫩,蟹肉鲜香,这两样东西搭配在一起,入口滋味奇鲜、回味无穷,向来是大饭庄子的压桌菜,价钱也是够可以的,不是达官显贵吃不起。另一个吃法叫“银鱼紫蟹”,银鱼俗称“面条鱼”,顶多一根手指那么长,筷子粗细,河里海里都有。银鱼也好吃,称得起一鲜,可单吃银鱼,还够不上珍馐之味,怎么吃才好呢?非得支上一个锅子,锅底铺一层酸菜粉丝,再把银鱼和紫蟹码放好,倒进高汤去,见开就起锅,连吃带喝那个舒坦,给个神仙也不换。直到现在,很多大饭庄子仍有“银鱼紫蟹”这道菜,只不过“紫蟹”换成了“籽蟹”,那是用的河螃蟹,银鱼也只是鱼干。东西不是那个东西,材料不是那个材料,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不是不想用以前的东西,而是银鱼、紫蟹这两种东西已经灭绝了,想吃也没有了。因为天津卫处于九河下梢,经常发大水,一旦海河决堤,形成海水倒灌之势,天津城可就淹了。六十年代为了根治海河水患,将海河完全改了道,银鱼、紫蟹从此不复存在,任你有多大的本事,趁多少钱,也吃不上了。当年真有不少嘴馋的人,宁愿发大水被淹,也舍不得这口儿,您说这东西有多鲜?嘴有多馋?
咱们单说崔老道,这也是个馋鬼转世,“瘦狗鼻子尖,懒驴耳朵长”,瞧见河滩中有紫蟹可捡,乐得合不拢嘴,踮起瘸腿一蹦多高,鼻涕泡儿都美出来了。顺手拎起一个破篮子,水袜云履脱下来往怀中一塞,打上赤脚就下了河。此时入冬不久,天已经很冷了,崔老道光着两只脚往水里一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两条腿疼得转筋,浑身都凉透了。可为了这张嘴,河水冰冷刺骨他也不在乎,低头猫腰在水中摸索。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捉了多半篮子。崔老道的腿冻木了,脑子里却只寻思回去煮上满满一锅紫蟹,烫上一壶老酒,美美滋滋打一回牙祭,那是何等的享受,光想一想这口水都往下流。
崔老道越捡越高兴,越想越得意,光惦记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美了,没理会周围的情形。无意当中抬头一看,河道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前捡紫蟹的人都走了。他却并不在意,心想:海边的人不拿这些当好东西,你们走了更好,其余的全归我了。他也没往心里去,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捉蟹。
正当此时,远方传来“隆隆”之声,有如闷雷滚滚。崔老道猛一抬头,但见天际波涛汹涌,浊浪起伏,可是吓了一跳。原来他只顾低头捡紫蟹,不知不觉走出了海挡。海挡形似城堤,由大石砌成,平常淹没在水中,只到了退潮之时才看得见。此时大浪翻滚而来,崔老道瘸了一条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海潮,可又不能坐等潮水吞没,无奈只好扔下一篮子紫蟹,撒开腿抹头就往回跑。转过身一看,前边有几根丈许高的大石头墩子。崔老道听渔村中的人说过,这是海神庙的柱杵。
相传很多年前,九河入海之处的陈塘关有一座镇海龙王庙,如果没有这个庙,天津城早就让海水淹了。陈塘关海神庙下这几根巨大的柱杵石,被称为“通天柱”,将整座海神庙托在海上。早年间香火十分旺盛,到后来由于几经战乱,又饱受海潮冲击,加之年久失修,以至于庙宇崩塌,没于海中,仅在海边留下几根石柱。
崔老道心知他这两条腿,快不过来势汹汹的海潮,也是急中生智,爬到丈许高的柱杵上,或许躲得过一死。正急匆匆跑过去,怎知脚下一绊,摔了一个狗啃泥。这一下可把崔老道摔得够呛,身上脸上全是泥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崔道爷心下叫苦,挣扎起身之际,摸到泥水中有个大铁环,似乎嵌在一块大石板上。他心中好奇,拽了两下没拽动,忽然心念一闪:下边是海神庙的地宫不成?
书中代言,此地宫非彼地宫。不仅皇陵下边有地宫,以前的寺庙里也有,规模通常都不大,相当于一个大地窨子。庙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放在这里头,是个埋宝的去处。镇海龙王庙是没了,下边的地宫却说不定还在。崔老道当时只顾逃命,来不及再看,手忙脚乱爬上另一根石柱,这口气还没喘匀,转眼间海潮已至。
万幸潮水并未将石柱完全淹没,崔老道在上边忍饥受冻躲了一宿,哆哆嗦嗦,又冷又饿,等到退了潮这才下来。紫蟹没吃上,嘴唇却冻紫了。回到渔村换上一件破衣裳,又喝了半碗热粥,躺在炕上缓了半天,身上方才暖和过来,翻来覆去只在想海神庙下头一定埋了好东西,这就惦记上了。他自知没有富贵之命,却又不甘心,还自己给自己讲理,真要不该我发财,老天爷也不会让铁环把我绊一个大跟头,可见此乃天意。何况这一次不比上次,龙王庙塌了至少上百年,地宫中的东西早已是无主之物,取出来不该有报应,当取不取,过后莫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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