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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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贪念一起,把别的全忘了,当下出了门。明知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拽不动地宫的盖子,趁邻舍不备,偷偷摸摸牵走一头大骡子,直奔海挡的柱杵去了。他之前都合计好了,借退潮的机会,牵了骡子从海挡上下去,按照记着的方位找到那个铁环,用绳子在骡子身上拴住了。谁知掌打脚踢骡子就是不动弹,他崔道爷岂能让这畜生挡了财路?顺手捡了个冒尖儿的海螺,使劲往骡子屁股上一扎。骡子可就不干了,“嗷”的一声尥蹶子往前蹿,一下子掀开了石板,下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崔老道本有道眼,不过此时贪念当头将道眼遮了,往洞里头瞪眼看了半天,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见黑乎乎的一片。他正使劲儿往里边踅摸,却在此时,洞中闪过一道金光。

崔老道心中大喜,以为显宝了,当下不再迟疑,点上火折子照亮,迈步下了地洞。一层层的台阶都有半尺多高,洞道深达十几丈,尽头直通一处石室。他摸入石室之内,见当中摆放一面宝镜,镜中照不见人,却有百余道金光忽隐忽现、变幻不定。镜身上铸以金章宝篆、多是秘籍灵符,宝镜前斜压一杆金枪,枪杆约鹅蛋粗细,六尺多长,枪尖锋锐绝伦。崔老道行走江湖多年,可从没见过这等宝物,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金枪、宝镜!

财迷心窍的崔老道乐得一蹦多高,心说:合该这是我的财啊!喜滋滋走上前用力去抬,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宝镜纹丝没动。崔老道犯了难,身单力孤还瘸了一条腿,如何将宝镜抬上去呢?他想起偷来的骡子还在上头,急忙去洞口牵骡子,想用骡子将宝镜拽出去。怎知这大骡子太倔了,死活不肯往洞里走,和崔老道在洞口较上劲儿了。任凭崔老道如何打骂,这牲口却是不进反退,后来给打急了,索性挣脱缰绳一溜烟儿跑了。崔老道这下没咒念了,不得已再次下到洞中。他知道宝镜过于沉重,凭他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抬不出去,心下合计:自古道便宜不可占尽,贫道也不敢贪得无厌,不如留下宝镜,只取走金枪也罢!

崔老道想得挺好,伸出双手握住宝镜前的金枪往怀里拽,怎知金枪也沉重无比,他这一抬没抬动,金枪反而从宝镜上倒落下来。只听山崩似的一声响,枪折镜裂,从中飞出百余道金光,在石室中撞壁乱窜,带起一片黑气,直奔洞口而去,眨眼不见踪迹,石室之中登时漆黑一片。崔老道大惊失色,忙又点上火折子,借火光四下里一看,地上的断枪残镜均已锈蚀斑驳,与寻常铜枪、铜镜无异。他心中贪念一去,道眼又开,这才恍然大悟。金枪封住宝镜中一个鬼怪,此怪金睛百眼,百里之内无所不见,是什么东西变的,到底是鬼还是怪,那可不知道了,年头儿太多了,至少几百年了,上千年也有可能。只因崔老道一时贪财,把金睛百眼怪放了出去。

崔老道见大事不好,暗暗叫自己的名字:“崔道成啊崔道成,你放着地上的祸不惹,非去惹天上的祸,在龙王庙下放走了这个东西,可比挖十座坟的报应都大,这便如何是好?”他心知肚明,金睛百眼怪被金枪、宝镜镇在海神庙下多年,此一去定会兴妖作怪,无论害死多少条人命,惹下多大的乱子,都得记在他崔老道头上。到时候得有多少孤魂野鬼找上他?一人一块肉都不够分的!

念及此处,崔老道从头凉到脚了。无奈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惹的祸,只能自己去平。崔老道回去之后闭门不出,坐在屋中起了一卦。这次使上了真本事,卦象应在山西太原府。崔老道免不了前去降妖捉怪,由此引出一段精彩回目——“关帝庙前乱点兵,斩将封神闹太原”。

崔老道心知金睛百眼怪厉害无比,一定是之前灭不掉,不得已才用金枪、宝镜封在龙王庙下,道行绝对小不了。凭他一个人两手空空,追去太原城也没用。降妖捉怪离不开法宝,崔老道只有个空葫芦,这可不够用的。他想起天津城里还有另一件法宝,眼下刚好合用,又听说董妃坟的风头过去了,连夜潜回天津城。转天一大早,顶门来到城北最大的一家“小点儿当铺”。当铺的小学徒刚下门板,他就往里挤。

在天津卫提起小点儿当铺,那可了不得。二十年前刚开张的时候,门面不大,就这么一间房,仅有一个站柜的外加一个写账先生,好东西收不起,只收老百姓的物件。比如什么虫嗑鼠咬光板无毛的破皮袄、半拉锅盖、没把儿炒勺之类。后来买卖越干越大,一间门面不够用,找人看好了风水,买下荒废的韦陀庙,起了一个前后两进的大院子,正当中连三间的房子做生意,后边左右的偏殿改成了库房,存放当押的东西。

“小点当铺”门前立着一面大影壁墙,正中间一个大红的“当”字。以往在门口立影壁墙的非官即富,要么是衙门口儿,好让门前过往之人瞧不见里边。做买卖开店的可没这么干的,整天迎来送往,门前立一面影壁墙,岂不挡了生意财路,你让人进还是不让人进呢?但是当铺例外,门前非得有个遮挡不可,皆因为来当东西的都是为难着窄之人,一时钱不凑手才来当东西。在当铺中跟柜上来回来去讨价还价,个顶个一脸的窘迫,门前有一道影壁墙,可以避免让过路的熟人看见,给他们留上几分脸面。

说完了门口,咱再说柜上。连三间的房子,头柜在当中,二、三柜分别在左右,一个柜上一个掌柜。头柜专收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要求眼力好,一眼能看出真假、估出价钱,还得擅长察言观色,一瞧来当东西这位满脸奸猾之相,长得贼眉鼠眼的,身上穿的也寒碜,却掏出一个湛青碧绿的翡翠镯子来当,那肯定不是好来的,指不定打哪儿偷的,行话这叫“小道货”。这样的东西再好、价钱再低,柜上也不敢收。万一官府查下来,担不起收取贼赃的罪过。因此大柜是小点儿当铺的东家自己站,换了外人不放心。

二柜收高档的衣服、帽子,绫罗绸缎、各式皮货,也都是值钱的东西;三柜专收老百姓的东西,棉衣被褥、锅碗瓢盆之类,东西虽不值钱,这个柜却最忙。来当的毕竟还是穷人居多,赶上家里有个生老病死,没钱抓药看病、买棺材发送的,也只能把家里的破东烂西送进当铺,给不了仨瓜俩枣的,一般也就不赎了。小点儿当铺三柜上还有一个“三不当”的规矩,怎么个三不当呢?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首饰不当。不收神袍戏衣,是以免收来死人的寿衣、殓服;旗锣伞扇卖不出去,况且这路东西,不是庙里的就是官家的,以前的当铺不敢收;低潮首饰指过时的零碎儿,并非单指首饰。

小点儿当铺店大欺客,没有迎来送往,干的是大爷买卖,跟谁都不客气。因为他是掏钱的,掌柜的派头儿十足,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平时值十块钱的东西,在他柜上当出半块钱都算多的,给你多少是多少,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嫌给的少您请便,当铺还不愿意伺候您呢!说趁火打劫也不为过,比明抢多少好那么一点儿。

一般的东西三年不赎即为死当,也叫绝户当,当铺自行处理,能卖多少钱卖多少钱,都是当铺的进项,与本家再无瓜葛。古玩玉器则周年为满,过一年不赎就归当铺了,这里头的利润最大。赎当得给当铺交利钱,当初拿了二两银子走,转天再来赎至少得给二两五,押的日子越长,利息越高,说白了这也是高利贷,只不过东西你可以不要了。开当票的时候更可气,你爱当不当,反正不是他急等着用钱,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你越着急他越不着急。

等双方说妥了价钱,掌柜的就会“唱当票”,也没什么曲牌、辙口,就是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唱之前先喊一句“写”,声音拉得老长。这时候写账的先生就铺好了纸,毛笔上蘸饱了墨,在那儿准备开写。掌柜的唱票,免不了褒贬一下这件东西,比方说这位来当一件皮袄,全新的没上过身,他也得说:“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少纽无扣,破皮袄一件,当大洋两块半。”为什么这么写呢?因为东西放在当铺也不保险,万一让耗子啃了虫子蛀了,赎当之时没有当铺的责任,之前写成了黑纸白字,省得赎当的找麻烦。可这么喊谁也不愿意听,再加上掌柜的给钱又少,还摇头晃脑故意拉长声气人,当东西来的心里都别扭。真有那脾气不好的主儿,把东西抢回来再给掌柜的俩大耳刮子,那可也是白挨。所以小点儿当铺的拦柜特别高,掌柜的在里边,只留一个小窗户口,连接东西再说话,一来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挨打。

因此,小点儿当铺买卖干得挺大,名声可不大好。崔老道想在当铺中取一件降妖的法宝,可他一没当票,二没钱,瞪眼儿来柜上讨要,人家肯定是不给。万一赶上掌柜的头天晚上没睡好觉让老婆骂了,再加上半夜下地踩了夜壶,兴许还得给他打出来。可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当铺中的这件法宝,降不住太原城中的鬼怪,只好硬着头皮挤进门来,冲柜上打了一躬,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贫道有礼了……”正待花言巧语耍嘴皮子,却见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从后门跑进来,低声对掌柜的说了几句话,掌柜的还没顾上搭理崔老道呢,听完了之后“嘶”的一声嘬了嘬牙花子,眉头拧成了肉疙瘩。

崔老道支起耳朵一听,心说:原来如此,真可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想吃冰就下雹子,这件法宝是贫道我的了!

那位说怎么回事儿呢?什么让崔道爷这么高兴?原来小点儿当铺最近闹耗子,想了不少法子,可纵猫下药都没用,耗子越来越多,把库中的东西咬坏了不少。旧时有这么几路买卖怕耗子,头一个是粮行,仓中米粮堆积如山,成群结队的耗子进来一吃,一宿过去少说损失百十来斤。这还不说,买米买面的一看米面之中净是老鼠屎,当时就得骂街。再有一个是布铺,耗子虽然不吃布,可成捆的布匹中有木头轴,正好用来磨牙,它这一磨牙不要紧,这一整匹布就大窟窿小眼子变成了碎布头儿。不过最怕耗子的还得说是当铺,当铺中存东西的库房叫“长生库”,这里头什么都有,单夹皮棉纱各种衣服,绫罗绸缎、笔筒帽镜各式木制的摆设。耗子嗑东西不问价钱,它没这么仁义,专拣好的下嘴,沉香木的笔筒、花梨木的镇纸、小叶檀的帽镜,这都适合磨牙。它过去来上这么几口,东西就毁了,赎当的时候准得打架。虽说当铺里有“虫蛀鼠咬各安天命”的规矩,那也只是为了避免扯皮,零零星星损坏一件两件东西在所难免。如若从你这儿赎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坏的,那可说不过去了,以后哪里还有主顾,谁还敢上你这儿当东西?

小点儿当铺那么大的买卖,库房中的东西堆成了山,头几年也闹过耗子,可没这一次闹得邪乎。尤其是西边的这间库房,几乎变成了耗子窝。成群结队的耗子白昼出没,见了人都不躲,直接从脚面上爬过去。地上全是耗子,人倒是没处下脚了。伙计们什么活儿都干不了,成天全在库房里打耗子,那也打不绝,反而越打越多,照这样下去,长生库非给嗑光了不可。

崔老道得知长生库中闹耗子,心说:我正不知道怎么张嘴呢,这下妥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端起架子说:“贫道正为此事而来,算准了贵号有此灾患。你们的法子不灵,非得我出手才能让耗子彻底绝迹,再找出一只来,贫道把它活吃了。”

掌柜的和伙计面面相觑,都是家门口子的,谁不认得崔老道?他一个凭江湖伎俩卖卦的火居道,纵有降妖捉怪之能,却没听说过也会逮耗子。

崔老道说:“五大仙家狐黄白柳灰,耗子也是其中一家,此乃贫道师传的本领。”

掌柜的一想也对,又问崔老道:“道长做这场法事要多少钱?”

崔老道哈哈一笑,大言不惭地说:“掌柜的,您说这个话,可就把我道门中人看低了。吾辈清静无为、见素抱朴,岂会贪图钱财?”

掌柜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水贼过河甭使狗刨儿,咱这本乡本土的,住一个家门口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知道谁?崔道爷你如实说吧,把这耗子除了,我得出多少钱?”

崔老道一摆手说:“老道我可没跟您逗闷子,当真分文不取,只不过掌柜的您也是外场人,不赏几个肯定过意不去。我倒是有个主意,您看这样成不成。贫道别的不要,只求西库中的一件物事。”

当铺掌柜的是个老财迷,不是吝啬刻薄的人也干不了这一行,家里铜钱都得拿铁丝穿在肋巴条上,用的时候再一个一个往下扽,摘一个下来挂着血丝儿,连肝带肺没有不疼的。听崔老道如此一说,心想:东边库房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给,那都是值钱的,西边库房的耗子闹得太厉害,东西已经挪走了,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死当,无非是破衣服、破被子,那些个破东烂西给了崔老道也没什么。你横不能把这房子搬走吧?合计好了点头应允,告诉崔老道:“咱们一言为定,你把长生库的耗子除尽了,西库的东西让你任选一件。”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让伙计们准备一切应用之物,待到天黑之后作法,天亮之前准让耗子绝迹。

当铺中的人都以为崔老道吹牛说大话。耗子可不好逮,有个窟窿就能钻,有个墙缝也能进,顺柱子一跑又上了房,我们这儿都打了多少天了,不仅没见少,反而越打越多,你一宿逮个十只八只的,或许勉强可以,可要说彻底剿除,谁敢拍这个胸脯?再者说了,看看崔老道准备的这些东西,一不用夹子,二不用笼子,也没说下药,而是施展道法,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那耗子是看得懂符还是听得懂咒?这不装神弄鬼蒙事吗?一众人只等天亮了看笑话,瞧瞧这位崔道爷如何收场。

崔老道却不是信口胡言,说得出就做得到,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他当然不敢使用道法,只是行走江湖日久,身上歪门邪道的本事不少,有这么一个偏方。用细麦粉烙几张饼,饼烙好了拿出锅来,以毛笔蘸朱砂在饼上写七个字,这七个字都有“鬼”字旁,近似于魑魅魍魉之类的,可谁都不认识。写好了字一张饼切四块,四个屋角各放一块,只用一宿,屋里的耗子有多少是多少,都得吐血毙命,一个也活不了。据说此法百试百灵,崔老道却不想杀生太过,耗子也在五大仙家之列,犯不上赶尽杀绝,因此他在饼上写符的时候,七个字中的“鬼”字边都不挑勾,而是长长地甩出一笔,等于留了一条生路。

转天清晨天还没亮,就见当铺中的耗子一个个神色慌张,跟过洪水似的连成了片,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争先恐后往外逃窜,转眼逃得一空。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傻眼了,他们哪见过这个阵势,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来这崔老道不只会吹牛,还真有两下子,这下彻底服了,不敢不认账,把崔老道请到西库。小点儿当铺的西库,以前是韦陀庙的偏殿。韦陀神像手中必有金刚降魔杵,这里头有个讲究,如果韦陀肩扛降魔杵,必定是座大寺,可以接纳云游到此的僧众白吃白喝三天。手捧降魔杵的寺庙多为中等规模,而将降魔杵倒摁在地上,则是地方上的小庙。这座韦陀庙的中的韦陀菩萨手中平端降魔杵,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宇,庙宇荒废之后,殿中的神像斜倒、供桌大半塌毁,如今当成了存当的库房。

小点儿当铺掌柜的财迷,放在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破破烂烂,也就没舍得收拾,以前什么样如今还什么样。众人出去好奇,都挤进来看个究竟。这里边哪有值钱的东西,崔老道想要什么呢?只见崔道爷不慌不忙进得屋来,让伙计帮忙扶正了韦陀的金身,挽起袖口伸手往神龛中摸了一摸,掏出一个铁盒,打开一看是百余枚钢针,不是绣花针,近似于纳鞋底子的大针。崔老道心说:就是它了。用布包好了揣在怀中。掌柜的和伙计们莫名其妙,敢情这位崔道爷就要这个啊!不知铁盒钢针是韦陀庙中原有的东西,还是扔在犄角旮旯的死当,可又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拿去就拿去吧,咱倒是捡了个便宜。

书中代言,铁盒中的百余枚钢针乃是韦陀庙镇殿的法器,可以降妖却不能灭鬼。崔老道自此以后一辈子降妖捉怪,全凭铁盒中的钢针。崔老道怀揣铁盒出离了当铺,不敢再多做耽搁,背上天雷地火大葫芦,马不停蹄赶去太原城捉妖。

咱再说两句“小点儿当铺”。打从崔老道从西库中取走了铁盒钢针,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久遭了一把大火,整个当铺从里到外烧成了一片白地。这是有名的“火烧小点儿当铺”,天津卫至今还有很多上岁数的人记得,那把火烧得甭提多干净了。按旧时当铺的规矩,着火不要紧,谁家也难保不走水,但只要牌匾还在,烧毁的东西都得赔给人家,凡是来赎当的,该多少是多少,全按当票上写的来。如果说连牌匾也烧没了,那就统统不赔了,这叫天灾人祸不论。小点儿当铺这把火着的邪门,从里到外烧成了白地,这块牌匾却完好无损。这么大的火,谁也瞒不住,在这儿当过东西的人都拿当票来索赔,门口排起了长龙,都是要钱的。掌柜的欲哭无泪,心说:早知道我再加把火连牌匾一块烧了也就省心了。后悔归后悔,难受归难受,该赔也得赔啊!掏空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才刚够赔的,偌大一个小点儿当铺,转眼间就落败了。

回过头接着说崔老道。背上大葫芦出了城门,一路之上免不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守家在地虽然淡泊,却不必担惊受怕;若到外方行走,陆路有鞍马之劳,又有虎豹豺狼,还要提防响马草寇、剪径的强盗;水路有波涛之险,又有蛟龙鱼鳌,更须防范钻舱的水贼抽帮打劫。真可以说是“不历风波险、不知行路难”。崔老道雇不起鞍马舟车,腿儿着去太原城,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逢村过店摇铃卖卦,挣了盘缠继续赶路。说话这是在民国初年,城里人信这一套的少了,乡下人仍是迷信的居多,但凡是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个高人问问,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如何才能趋吉辟凶;家里东西找不着了,也求他们指点。最可气的就是有一路失目的先生摇铃算卦帮人找东西,你说你瞪俩大眼都找不着,他瞎摸合眼的不纯属蒙人吗?这还是家里有事儿的,没事儿的也得问问,要不然心里没着没落的。正好崔老道又是从天津卫出来的,惯于信口雌黄、胡吹乱侃,途中对付一口吃喝倒也不难。

简短截说,崔老道打天津卫出来,走霸州、容城、徐水、保定,过定州、新乐,进石家庄,又往西走到了阳泉,出直隶进入了山西地界,再往前走过了寿阳,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这一日终于来到了太原城外。

太原控带山河、襟冲四塞,乃古来兵家必争之地,龙盘虎踞、风云际会,曾经几度兴盛、几度衰败。山西人最会做生意,因此城中商贾云集,南来的北走的做买的做卖的,好一番热闹景象。崔老道在城下用道眼一看,但见尘世滚滚、车马纷纷,却瞧不出何处有妖气,想必那个妖怪受困太久,可能找地方躲起来了,一时还不敢出来吃人。无奈城中军民众多、千家万户、熙来攘往,又没个头绪,却叫人如何找寻?总不能挨家敲门去看,那非让人打出来不可。崔老道无计可施,摸了摸身上还有几个铜子儿,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已然到了山西,急也不急在一时,贫道我先来上一碗刀削面,等吃饱喝足了,再从容计较不迟。当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顿道袍道冠,掸去一路风尘,昂首迈步进了城门,这才要大闹太原城!

山西的刀削面四海驰名,还得配上山西老陈醋,当地的陈醋讲究“三伏暴晒,三九捞冰”,入口甜香绵软,倒出来黑中透紫,跟茄子皮一个颜色,干喝都上瘾。吃刀削面离不开老陈醋,还要放足了辣油,一碗面下去满头大汗,酣畅淋漓,从里到外那么舒坦。

崔老道吃不起讲究的,也进不起大饭庄子,随便找了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面馆。您可别看这面馆小,味道却一点儿不差。这地方是刀削面的窝子,城里大大小小的面馆不计其数、多如牛毛,各有各的绝活儿,味道不好可干不下去。崔道爷掸去身上的尘土,迈步进屋坐定了。面馆的小伙计见来了客人,赶忙上来招呼。崔老道实实在在地点了一大碗刀削面,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觉得没解馋,干脆又来了一大碗。实实在在两大碗刀削面吃下去,撑得肚子溜圆,只好扶着墙出去。正好吹来一阵风,将他头上的道冠吹掉了,想捡弯不下腰,又舍不得扔下,这可是吃饭的行头。崔老道真有主意,用脚踢着道冠一路往前走,什么时候肚子里的东西遛下去了,什么时候再捡。削面馆的小伙计出来倒水,见崔老道一边踢帽子一边往前走,不知练的什么功,但是看这意思准是削面吃多了,忙端来一碗面汤让崔老道喝下去,又把道冠给他捡了起来。打这儿开始崔老道才明白,刀削面不能吃到十成饱,吃完了喝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以后他再吃完刀削面,必定会连喝三碗不要钱的面汤。

咱先不提后话,且说崔老道喝完了面汤,心下思量:此时刚过晌午,何不摆上卦摊做生意,挣几个住宿、吃饭的钱?大街之上南来北往的人这么多,也方便打听消息。不过太原城中不比乡下,按以前跑江湖做生意的规矩,为了避免黑白两道找麻烦,初来乍到必须先去拜会地方上的地保。自古说“不怕官,只怕管”,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地保虽然没有官衔,也不穿官衣,但要是不把这种人打点好了,你甭想在这儿混饭吃。

崔老道一想,就这么办吧!可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就跟给他送面汤的小伙计打听,太原城中什么地方热闹,地保又是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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