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2 / 2)
他提着一个藤筐跨进门来,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戒嗔,只是我师弟戒吃。敢问哪位是胡施主?师父听闻故人历劫归来,特意托我送来祥蔬和一坛在送子娘娘跟前供过的咸金枣。”所谓祥蔬,指的就是春日的荠菜和兰草。都是传统的春日镇物,有拔禊驱邪的说法。
四郎烙好了饼,擦干净手从厨房走出来,诧异的问:“故人?不知令师是谁?”
旁边一个来买馒头油饼的婆子听了,笑言道:“小哥不是本地人吧?他师父原是在宝光寺出的家,后来离了宝光寺做个苦行者,刮风下雨都穿一件百衲衣在大山里乱走,看着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开始还有人觉得这莫不是个有修行的高僧?镇上也有带发修行的在家居士,和他说过两句话之后,便都摇头,说这和尚没参过禅,说法不得力。什么苦修都是故作高深而已,其实就是个大字不识,压根没念过经书的假和尚。
行者也不分辨,平日依旧我行我素,既不布道也不化缘,和个哑巴似的在大山里乱跑。有时候又忽然说些神神叨叨、没头没脑的话。镇上的人都叫他做呆行者。”
戒吃小和尚牵着戒嗔的衣角,被槐大吓到躲师兄身后去了,此时听婆子这样轻慢地讲他师傅,就不服气的探出一个小圆脑袋,气哼哼地大声道:“不是假和尚。师父好!师父最好!”
婆子忍不住笑了,想要去摸他的光头,被小和尚一缩脖子躲了过去:“唉,这两孩子倒是知道向着师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呆行者虽然疯疯癫癫,不懂什么佛法,心肠的确很好。两个小和尚都是他从山里捡来的孤儿,估摸着是逃难的人养不活扔进山里的,又或者是哪个大户人家里不体面的婢生子。自从有了小和尚后,呆行者就在山上的一座破庙里安了个家,庙里香火虽然不怎么好,但山上多得是野草野果,他会做个蜜饯果子,供在镇上的子孙娘娘庙里,小媳妇爱去买,听说求子颇为灵验。有这么个收益,养活两个小崽子倒没问题。怎么,今日却给你个少年人送蜜饯?是贵家的老板娘有喜了?”
“呆行者?”四郎假装没听见婆子最后一句话,红着脸转头看殿下,目光中似带着询问。
知道他在想什么,殿下点点头,心情颇为愉悦地说:“对,就是赵家那个叫水生的养子。本来他走了大运道,先是被宝光寺里的主持看中收为弟子。接着,临济宗里鼎鼎有名的高僧妙莲法师称他有慧根,要带回宗里培养。谁知赵大公子带着一群道士上庙里闹了几场,临济宗大大的丢了颜面,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件事以后,水生便辞别山门,发下誓愿,要翻遍山里每一寸泥土找到哥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失踪少年下落的呆行者,特意送来在送子娘娘庙供过的咸金枣?子孙娘娘……不就是鬼子母吗?
四郎没吱声,垂下睫毛掩去目中神色,然后打开那坛咸金枣。
“这蜜饯是金枣,食盐,甘草汤加了沉香,五加皮,益母草等中草药制成的吧?”
“胡施主真是太厉害了,闻一闻就能猜出来。”躲在戒嗔背后的小和尚戒吃再次探出头,既惊讶又不解。
四郎忍不住被这憨态可掬的小和尚逗笑了:“这有什么,我又不做别的,平生只跟吃食东西打交道,对他们渐渐便熟悉得了如指掌起来。就像小师傅天天念经,不夹杂、不间断,专注的念个几十年,再晦涩的经文也能背个滚瓜烂熟。”
“戒吃你这么爱吃,听听胡老板的话?果然师父平日的教训是对的。”戒嗔看着稳重些,把探头探脑的师弟按了回去,恍然大悟般说道。
“你师傅教你们什么了?”四郎感兴趣的问。
“师傅说,虽然我和他一样,都不识字,更读不懂经文,可是世上无难事,只要心诚,就能够一修到底。哪怕只念阿弥陀佛,也能证得灵山。”戒嗔和尚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说。
四郎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就笑着和他打机锋:“对呀,灵山何须证,本来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是我们肉体凡胎看不见而已。”
戒嗔和尚大惊失色,瞪大眼睛佩服的看着四郎:“想不到胡施主也是这样有慧根的人,怪不得师父对你另眼相看。专程叫我送咸金枣过来,说是你肯应允的话,就能了结他那段前尘往事。”
四郎觉得这个小和尚实在有趣,笑着摇摇头:“我都是胡诌的,哪里有什么慧根?再说,你师父给我送金枣,也不是因为我有慧根……总之,今日有劳二位小师傅。雨天路滑,在我这里吃些斋饭再走吧?”
“谢谢胡施主。”戒嗔也不推辞,礼貌地向四郎道过谢,就拉着师弟戒吃四处张望,想要寻一张桌子坐下。这戒嗔虽然长在野庙里,却比山里孩子文气得多,无野相,举动间看得出有贵气,既然没人教导他,只能说是血脉的作用了。
店里客人稀稀落落几桌。多数是些高谈阔论借以消磨时间的闲人,有不得志的穷书生,也有年节里不上工的泥腿子,这些人只点些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茴香豆一类的占住嘴,偶尔几个赶路的客人,进来要些包点汤饼、馒头冷肉打包带走。
一碗老鸭子熬出来的猪血汤,一盘炸成章鱼触须形状的血肠,外加几个酥黄的韭菜肉饼,一盘牛干巴。刘屠户独自坐在桌边,也不和旁人搭话,只低着头吃。
戒嗔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就拉着师弟在离刘屠户最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跑堂的活计过去问他要吃什么,不顾身边师弟对着刘屠户跟前的桌面投过去的垂涎目光,戒嗔双手合十道:“有劳施主了,来三个白面馒头就好。”
跑堂很快就把馒头送上来,还额外加了一叠虎皮毛豆腐,一盘炸熘素鱼。
毛豆腐用菜籽油煎得表皮金黄起皱,不用五辛之物,只加盐,糖,秋油烧熟后,颠翻装盘端上来的,正吱吱叫着直冒油。
素鱼是将豆腐皮,薯泥,香菇丝,笋尖丝,香干丝等包卷成型,经炸呈金黄色后,以素汁勾芡熘制而成。为了逼真,四郎还用南瓜泥点了鱼眼睛。
戒吃小和尚年纪还小,看见这喷香的素鱼,欢叫着“鱼鱼”,上手就抓。被戒嗔啪的一下打掉了手。
戒嗔师兄打不成材的师弟是真打,并无丝毫脉脉的温情在里面,所以这一下着实有点疼。
戒吃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立马开始哇哇哭。大有掀翻屋顶的架势。
戒嗔再怎么老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而已,哪里耐烦哄这样的毛孩子,嫌他烦又甩不脱,于是怒气冲冲的换到桌子另一边,不想搭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戒吃。
戒吃哭一阵,又自己可怜巴巴的一点一点绕过桌子,依偎到戒嗔身边去了。
四郎在旁边看着,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当年的赵二少和他的小跟班水生。恐怕这也是呆行者为何会收养两个男孩儿的原因吧?
和尚没有孩子,收的徒弟就算是养子。凡人总把后代视为本体生命的延续,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想要在下一代身上找补回来。这也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总归是不同的。
正是上生意的时候,四郎也没工夫再继续关注两个小和尚,就回厨房拾掇食材去了。
厨房里新倒了些才开河的江虾,江鱼。都是山里的水獭清洗干净,挑去虾线送来的。
四郎只把江虾入油锅炸至外壳酥脆后捞出,与豆豉香辣酱炒香,最后开大火倒入韭菜快炒几下,一盘红绿相间,外酥内嫩的爆炒河虾就做好了。吃的时候不需要剥壳,下酒最香。
爆炒河虾的香味伴随着炸辣子呛人的气味飘了出来。是叫人忍不住一边流泪一边大呼过瘾的迷人感受。引逗着好些坐在大堂里喝酒的闲客,也跟着点上一盘,就着小酒慢慢吃喝。
四郎送菜出来的时候,敏锐的发现大堂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不动声色扫视一圈,没什么异常,只多了一个枯瘦的行脚僧和两个鹤发童颜的道士。
两个道士先来,进门口就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看到四郎出来,二道眼睛一亮,互相打了个眼色。
虽然过去了五十年,两个道士的变化并不大,四郎看他们一眼就记起这是何方神圣。
只是原本年纪不轻的胖瘦二道,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摧折,不仅不显老,反而体态匀称起来,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勃勃生气,有一副出家人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健康。炯明的眸子在雨天不甚明亮的光线里散发着柔和慈祥的光辉
——看上去就叫人肃然起敬,这两位必定是修行极高,能够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吧。
行脚僧和他们前后脚进店。若是没有那件破破烂烂的僧袍,他差点被店小二当成个老乞丐撵出去
不知多少年未经修剪过的长发披覆在肩膀上,乱发遮去了他饱经风霜的半边脸。唯独露出两双耷拉着眼皮的细长眼睛,虽然连眼皮上都长了皱纹,可是偶尔精光一闪,依旧叫与他对视的人忍不住就打个寒噤,有种自己一生的作为都在被人翻检审查的感觉。
因为常年行走山林的缘故,老和尚一腿筋疙瘩,脚上穿双草鞋,乌黑的脚趾头露了几根出来。看着落魄又寒碜。
行脚僧进门后也不说话,垂着头坐去了一个靠墙的位置。那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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