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2 / 2)
萧永嘉沉默了。
她明白了。
女儿应是知道倘若她好好地开口提出要去义成,自己和丈夫定会反对,这才借了高桓高胤之口,向自己和丈夫先表明她的决心。
她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
花般娇艳的一张脸,日渐消瘦。此刻这张苍白小脸,因为激动,双颊泛出红晕。
望着自己的那双美丽眼眸里,更是犹如烧起了两簇火苗。
萧永嘉从不知道,从小听话,高兴了笑,伤心了哭,有事无事爱向自己和丈夫撒娇的娇娇女儿,性子里,竟也隐藏了如此固执刚烈的一面。
就在这一刻,恍惚之间,萧永嘉仿佛看到了从前的一个自己。
她一时茫然,下意识地想再反对。
但那一个“不”字,竟就无法说得出口。
她忽然记起自己小时曾养过的一只鸟。羽极翠,声极悦,她很是喜爱。宫中却有识鸟人言,此鸟性烈,若被关起,必忧愤而死。她不信,以金笼屋之,玉食喂之,不想还是被那人说中。
鸟儿日夜鸣啼,绝食绝水,甚至以头撞笼,鲜血淋漓,如此几日,待她不忍,终于将它放出之时,鸟儿已是奄奄一息,当夜便死去了。
萧永嘉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容我再考虑一番。”
……
第二日的清早,挠心挠肺了一夜的高桓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的伯母竟然改口,同意让他护送阿姊去往义成了!
当然,不止是他,同行的还有她自己的长公主卫队。领队樊成曾是沙场勇将,手下两百人,皆配备袖弩,无不精兵。
有这样一支卫队护送,此行必定安然无忧。
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
那就是伯父好似对伯母的这个决定很是不满,据说两人大清早地就争执了起来。
但高桓对此,表示并不关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以为出行无望的时候,事情竟然峰回路转了!
伯母既开口了,以高桓那点浅薄的生活经验来推断,基本就表示,这趟义成之行,板上钉钉了。
高桓狂喜,飞奔到了阿姊的跟前,见她已收拾好了东西,面带微笑,问他可做好了动身准备?
便是如此,三月的这一天,高桓怀着对长公主伯母的无限膜拜之情,尽量忽略掉伯父那张难看至极的阴沉脸孔,骑着高头骏马,护送着坐于车中的阿姊,踌躇满志地出了建康,抵达渡口,上了一条大船。
大船将随一支运送军粮的船队沿江西去,抵荆州后,上北岸,到巴郡,然后再循他曾想象过无数遍的那条行军之道,一直北上,去往此行的目的之地,义成郡。
高峤站在渡口,目送着那艘被军船护簇在中间的大船扬帆,渐渐远去,消失在了江波尽头。
他转脸,看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视线还落在女儿离去的方向,心中之不满,此刻依旧没有消尽,紧皱双眉,一语不发,撇下了她,背着双手,径直便去了台城。
向晚,将近戌时,高峤才结束了一日朝事,回到高府。
原本以为今日如此争执过后,妻子已经回了白鹭洲。高峤满腹心事地入了屋,却意外地发现她竟还在。
她发犹髻,衣未解,端坐于房中,似乎在等着自己。
高峤一怔,想起今早她不顾自己反对,竟执意安排女儿去往义成的一幕,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沉下了面,也不入,只站着,淡淡地道:“不早了,你还不去歇?”
萧永嘉凝视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高峤见她不说话,又被她如此盯着瞧,渐渐又有些绷不住了。入内皱眉道:“阿令,非我责你,只是这回,你的行事,实在莽撞!倘是别事,哪怕李穆对我再不敬,我亦不会将女儿如此带回。你也不小了,早不是从前可以胡闹的年纪,为何还是如此不懂事,任性不改!都二十年了,你却丝毫没有长进!实是叫我失望!”
他说到后来,痛心疾首。
萧永嘉依旧那样望着他,似乎丝毫没有在意他的这番训斥。
高峤只觉无奈至极,扶额,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女儿都被你送走了,我又何必和你再说这些!你歇了吧,我去书房了!”
他转身要走,却见萧永嘉忽地朝自己露出了笑容。
屋里烛火耀灿,本就映得她肤光若凝,这一笑,更是珠辉玉丽,艳色无边。
高峤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狐疑地皱了皱眉:“你笑为何意?”
“高峤,我知你对我一向失望。我本就是如此之人,这一辈子,大约也是改不了了。”
“不如我再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杀了一个人。你是不是要将我送去大理寺,大义灭亲,以正法纪?”
萧永嘉止了笑,凝视着他,幽幽地道。
高峤盯了她片刻,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令,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萧永嘉望着丈夫那张端方正气的脸,眸光变得有些飘忽了起来。
“朱霁月。朱霁月就是我杀死的。”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峤大吃一惊,愣在原地片刻,蓦然仿佛回过了神儿,快步来到妻子的身边。
“阿令,你没在胡说八道吧?她怎会是你杀的?”
他仿佛有些不放心,抬手要去摸她额头。
萧永嘉避开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掌。
“你没有听错。她是我杀的。那日她企图勾引李穆,约他去青溪园,被我得知,我大怒,闯了过去,和她起了争执,拿剑在手,她欲夺我剑,脚下没有站稳,摔了过来,我的剑便刺入她的脖颈,她就那样死在了我的手下。”
高峤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问道:“那场火呢?火又是怎的一回事?”
“李穆赶到,送我回来,帮我放了那一把火,将事情盖了过去。”
高峤惊呆了,神色僵硬,立着一动不动。
“当年我害死了邵玉娘,如今我又亲手杀了一人。你大可以将我告至御前,也可休了我。我不会怪你,更不会再勉强要你和我续做夫妻。”
屋里沉寂了下去。
“罢了……听你之言,你也非故意杀她……事情既过去了,罢了便是……”
他的脸色还是极其难看。
半晌,方道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极是艰涩。
萧永嘉微微一笑。
“多谢。”
高峤望了她一眼,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臂膀微微动了一动。手似要朝她伸去,伸到一半,却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不早了,你歇下吧——”
他喃喃地道,慢慢地转过了身。
“你且留步,我还有一事。”
身后忽然又传来萧永嘉的声音。
高峤转头,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香囊,解开,倒出一面玉佩。
那玉佩色洁如云,面雕云藻纹案,是为男子的腰饰之佩。
只是下头悬着的丝结有些褪色,应是有些年头了。
萧永嘉将玉佩托于掌心,端详了片刻,轻轻放于案面,朝他推了过来。
“高峤,这东西,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君子比德于玉。这东西,从前是我从你那里强行要来的。如今我还给你了。”
高峤茫然了片刻,终于,认了出来。
这玉佩原是自己所有。
依稀也想了起来,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似乎那一年,萧永嘉还只有十三岁。
也是那年的曲水流觞会上,仗剑风流的高氏世子,在乐游苑里,偶遇了皇室小公主。
桃花树下,她傲慢地拦住了他。指着他腰间悬着的玉佩,说纹路不错,要叫宫中玉匠照着镂出一块,用完便还,随后不由分说,将东西从他身上摘走了。
后来,那玉始终没有归还。
再后来,他也尚了她,成了他的丈夫。
这么多年下来,高峤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块玉佩,一直留在萧永嘉的手里。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妻子,脸上一片茫然:“阿令,你这是何意?”
“高峤,你的玉佩,当年是我强行从你那里要来的。不是我物,终究不是。我还给你了。”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当年本就是我强行嫁你,这些多年来,我更是没有尽到为妻本分。我知你也容忍我多年,很是对不住你。如今我想通了。你若愿和我和离,我们和离便是。你若顾忌名声,或是怕女儿伤心,再要维持你我夫妻名分,我亦无不可。”
“你人过中年,膝下却只有阿弥一个女儿。是我耽误了你。倘你不愿和离,往后,尽可纳妾,为高氏开枝散叶,免得你这一脉,在你这里断了香火。”
高峤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全然没了反应。
萧永嘉从案后起身,从他身旁经过,走到门口,转头又道:“今日我之所以不顾你的反对,送了女儿去往义成,是因我知女儿大了,不愿再事事听凭你我安排。她想去,就叫她去一趟。我相信阿弥,是非曲直,她自有判断。”
“至于人之福祸,更是无常。譬如当年,我爱你若狂,嫁你之时,当为我此生最为欢欣时刻。那时我又怎会想到,终有一日,你我会落今日地步?”
她说完,开门,跨出面前那道门槛,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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