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乡之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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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的。」
车子沉默地往前行驶,平稳的压过乡间的道路。
我看向窗外,一畦一畦的稻田飞速的掠过汽车狭小的窗户。
我知道,我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很糟,状况看起来很不妙,但我自己清楚,那是一夜无眠,未进食的结果,而不是旁人所揣测担忧的伤心过度。
悲伤是自然的吗?可是我的心底找不到悲伤,这不表示我没有情绪啊,只是比较接近淡然,一种淡然的接受。悲伤是因为还有所求,还抱持着无谓的希望,而我已经接受了,所以我才没有悲伤,是这样的,对吗?
一定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就太悲伤了。我又要拿甚么来解释,我心里那种泗水的平静?可能连小青,不,可能连馆长都比我悲伤吧。不过,这也的确无法否认,毕竟爸爸与馆长是有些私交的朋友,而且馆长一直很推崇身为作家的爸爸,作品上的成就和对文学的付出,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让我得以进入图书馆工作。
车内陷入一阵短暂,带着悲伤气氛的沉默。我从后照镜观察阿伟和小青的神情,才注意到他们两人都穿着素色的,蛮正式的衣服。我才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忙了一整夜,刚刚才直接赶来的。大概也没睡多久。
「好久没回来了,我们已经经过你们家了吗?」为了打破有些沉重的气氛,我开口问。
「还没有,啊,你看,前面那栋,就是我们家啊。」小青为了指给我看,特地摇下车窗,还倾斜了半个身子。
「你看,就是那栋白色的,我们刚搬新家的时候你有来过啊,怎么忘了。」
「小心一点。」一旁的阿伟紧张的说,空出一隻手把小青拉回座位上。我忍不住笑他的大惊小怪。
「阿伟,你也太疼你老婆了吧。」
阿伟听了也没有反应,小青只是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
我看向远处,刚刚小青指的那栋外墙都漆成白色的透天厝。小青和阿伟结婚之后,他们就搬到离两人老家都不算太远的一栋透天厝生活,说是要享受一下甜蜜的两人生活。附近也有一小块田地,可以简单种一点自己要吃的蔬菜。他们搬家的时候我有去玩过一次,不过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大部分的细节我都记不得了。
随着汽车往前行驶,那栋白色的屋子也逐渐远离,我一直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后面地平线的尽头。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阿伟先放我和小青下车,自己再把车开到后院停放。
我们家离市区非常的远。市区以火车站为中心,周遭是一些大型的商店,还有热闹的商店街。再往外围一点,则是大片大片的稻田,还有散落在其中的农家。越往外围,家户的数量也更稀疏。
我家则是在更外围,位于城镇的最边缘位置,靠近山的地方。这里因为靠近山,地形起伏比较大,农田少,顶多是1些果园和菜园,因此也没有人住这附近,最近的一处民宅也隔了好几公里,可以说是几乎没有邻居的。我家就在这样一个几乎半隐居似的山林里。
我下了车,站在自己的家前,突然觉得举步维艰,这算是近乡情怯吗?
毕竟已经那么久没回来了。但老家看起来还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像是从来没有改变。
老家的房子,跟这附近常可以看到的民宅建筑不同。这一带的民宅,大多都是祖传好几代的老旧三合院,后代再自行将中间的主屋,加盖成三四层楼的透天厝,兼具传统与现代的景观。
但我们家原本是在城市里的,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是家族世代居住在此。是直到我小学的时候,父母才决定搬到这里来居住,因此请设计师规划了仿日式的民宅建筑,有风雅的日式庭院、铺着瓦片的屋顶,木造的日式拉门和榻榻米大厅,好看是很好看,但放在这里,跟周遭的环境一比,看起来还是蛮格格不入的。
我小时候还非常的介意这件事,那个年纪的小孩都喜欢比较,排挤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我因为住的房子跟大家都太不一样了,还常常被其他的小朋友说是「住在奇怪屋子里的奇怪女生」,而受到很多不一样的眼光和排斥。
当然,现在回头看,都觉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心情,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这些和其他同学的「不一样」,都是让我感到很痛苦的地方。
「舒舒你还好吗。」小青有些担心的在旁边拍了拍我的背,可能是以为我太过感伤而却步了。
「我没事。」我露出微笑安慰她,跨进大厅里。
日式的榻榻米大厅里,现在正被线香的烟雾笼罩着,我看见妈正跪坐在角落旁。
「妈。」我喊她。
她抬起头,看到她的脸的瞬间我感觉心揪了一下,她变得好憔悴。
妈生我的时候非常年轻,而且因为保养得很好,本身就是个美人胚子,我从来都不觉得她看起来老。顶多看起来像是我年纪差了很多的姊姊。但现在,却因为脸上的疲惫神情而显得老了好多,我印象中总是乌黑的头发里也窜出好多细细的银丝,我第一次真的感受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跡。
儘管是这样,她还是挤出了微弱的笑容迎接我。
「舒舒……」她起身抱我,我用很大的力气回抱她,感觉她黑色宽松衣服下,虚弱消瘦的身躯。
「妈,你还好吗?」我一边抱着她,一边感觉到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起来。
「我只是没有想到……太突然了……」我听见妈的声音从深埋在我肩膀上的脸传来,她的那股深沉的悲伤彷彿藉着我们的拥抱,随着轻微的震动,也深深地传到我的身体里。
「先去上香吧。」妈放开我,脸上挤着完全无法让人放心的微笑,把我推向大厅里面,小青已经帮我点好一支线香,准备递给我。
线香纤细的烟束缓慢摆动着上升,忽大忽小的,偶尔细的看起来要断了,却始终延续不断。
我接过那炷香,觉得有种微妙的恍惚违和感,这一方面是久违的回到了曾在此成长的老家,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也是因为在我印象中,在这个空间里我们从没有过点香、拜拜之类的活动,因此有种轻微的突兀感。
为甚么总在这样的时候,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呢。我一边在心底骂起自己,一边对着高高掛在大厅正中央的墙壁上,那一格方正的裱框照片,照片里的那个人神情严肃正经,跟过去我印象中的总是一脸发呆,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的表情相去甚远,叫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对着那张照片,我拿着线香在心里低头默念。
「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简单的上完香之后,唐阿姨让我们到大厅旁边的厨房里吃点简单的东西,休息一下。
唐阿姨是小青的妈妈,也是住的离我们最近的邻居之一,也因为小青跟我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所以跟我们家的关係很亲。
发生事情的时候,妈也是几乎马上打电话给唐阿姨家求救,唐阿姨也是立刻赶来,很快地帮忙处理好一切事物,并照顾我妈。我才刚回家,发现大部分的代办后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心里十分感激,毕竟我完全没有相关经验,就算当时我就在妈身边,想必也是会手足无措吧。
趁着唐阿姨把我跟小青阿伟带到厨房的时候,我很快地跟唐阿姨道谢。
「唐阿姨,还好有你,不然我跟我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依我们两家的交情,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用说甚么谢谢了。」唐阿姨一如以往乾脆俐落地说,说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还好你回来了,这段时间要好好照顾你妈,知道吗?」唐阿姨跟我们一起在餐桌旁边坐下,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简单的豆浆和饭糰。
「你妈打击一定很大,现在已经好一点了,昨天晚上根本像是没了魂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偶尔就一直流眼泪,好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样。」
听唐阿姨说着这段话,我的内心很自然地浮现了妈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无神不断流泪的样子。就像是亲眼看见一样的浮现在我眼前,而那画面让我的心脏紧紧的揪成一团。
唐阿姨一边说一边连声音都好像几乎要哽咽起来,她注意到之后赶紧清了清喉咙。
「你们快吃吧,葬仪社的人正在帮你爸换装,我们等等一起去看他。我先去陪你妈吧,等等我再来找你们。」
唐阿姨抚了抚我的背,就离开了厨房。
昨天夜里四点多,我被震天作响的手机铃声吵醒。
睁开模糊的眼睛,我在工作地点附近租的一个狭小套房,此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斗室里,只有手机萤幕的光源就足以照亮大部分的空间,手机铃声回响在安静空洞的房间里。
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的我,迷迷糊糊之间,还以为是闹鐘的声音而想伸手把闹鐘关掉。
盯着萤幕一阵子,才发现原来是电话。而且是家里的电话。
意识到这是老家打来的之后,我心脏几乎停止了一瞬间,然后接着便疯狂的跳动,几乎要我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妈出事了?
这是我第一个念头。赶紧接起电话之后,唐阿姨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简单的回覆我焦急的询问之后,很冷静地告知了这个消息。
父亲过世了。
大概的情况是,一向早睡的母亲,醒来后发现父亲还没回房睡觉,想说父亲应该还在书房赶稿,所以到书房提醒父亲早点睡不要熬夜熬太晚。
结果在父亲的书房发现倒在地上的父亲,而且当时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母亲当下慌了手脚,还好还记得打电话到医院求救,再打给唐阿姨。
救护车很快地来了,但父亲已经过世了一段时间,所以仍是回天乏术。
医生推断大概是中风,整个过程非常的快,父亲昏倒后没多久就没有生命跡象了,然后过了一阵子才被来书房的母亲看到。
据唐阿姨说,母亲从那时起根本就像失了魂一样,还好有唐阿姨在旁边帮忙。很快地把父亲送回家,再联络葬仪社交代接下来可能要处理的事项,搭设简易的灵堂。
「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交代好了,但有一些后市还是要你们决定,你妈现在状况也不是很好,你明天赶紧请假回来吧。」唐阿姨在电话里说,我愣愣地应了一声是之后电话就掛了。
我靠在床上,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忘了跟唐阿姨道谢。
然后下一秒立刻骂起怎么这时候还只想到这些没有用事情的自己,现在这种紧急状况,应该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吧。
但是不知道为甚么,没有悲伤的感觉,虽然非常的震惊,但好像不是无法接受。
从没想到父亲会在这种情况下过世,妈妈一向是身体比较不好的那个,我偶尔工作时也会想起妈妈,而为她的身体健康非常的担心。
但父亲一向是蛮健康的,虽然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慢性病,但因为父亲身材算是清瘦,没有一般男人中年就有的啤酒肚,虽然年纪已经蛮大的了,但从没给我病懨懨的印象。所以我从没想过父亲可能会出甚么事。
但儘管如此震惊,却也还是慢慢接受了,但应该有的悲伤情绪却仍没有出现。
为甚么呢?是因为,在心里已经当作失去了吗?已经经歷过了失去的预演,所以当真正的离别到来,才会内心如此平静?
我下了床,打开灯,小小的单人房间立刻满室通明。我拨开因为空间狭小而堆在一起的杂物,拉出已经许久没用的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
决定了,明天一早先到图书馆跟同事说明状况,然后搭第一班车回家吧。
所以,现在,我回到了这里。这个我已经五六年未曾造访的老家。
在厨房食不知味的嚼着饭糰,出神地想着昨晚至今发生的事情,我听到唐阿姨在大厅招呼人的声音。唐阿姨惊呼了一声,从厨房的门缝看见她迎向门前,拥抱了从我的角度看不到的访客。
「阿振,你怎么来了?」
「刚刚听我爸说的,抱歉,我来晚了。」回应的是一个低沉温暖的男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是开啟了某个开关,或者是某个原子与原子的碰撞,开啟后续一连串的化学反应。从我的耳朵接受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声波撞击耳膜,敲打耳膜后的听小骨,一路传进大脑的意识中心,变成神经讯号一路蔓延,传到四肢骨骼、肌肉皮肤、神经内脏,都因那个声音而开啟了停滞已久的反应。
是他吗?
与我的身体自然產生的反应相反,我的大脑彷彿当机一样,只能不断重复这个问题。
是他吗?
访客好像正在上香,一边跟唐阿姨断断续续的交谈,交谈的声音穿过墙壁隐隐约约的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不清楚,或者是听见了但大脑已经当机,无法处理后续的讯息分析。
我只是任那个熟悉的声音把我淹没。
第一次,我感觉过去,在这个我成长的老家的过去,被我遗忘在这里的过去,和现在,开始连接上了。过去不再是已经消失无踪的断片。
回到老家,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看见了许多熟悉的人、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地方,却始终有种距离感,感觉并不真实。
为甚么,只有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让我觉得如此的怀念,像是远行的人归乡看见那座熟悉的桥,桥下的流水不管过了多久还是一样兀自的流动,未曾改变。那种熟悉,好像有了这个声音的存在,对我而言家乡才终于完整了,我在此的成长的歷史也是。
来客正要走进厨房,我几乎忘了眨眼的盯着慢慢打开的拉门,从椅子慢慢地起身。
拉门慢慢地拉开了,在门后的是那张彷彿从未消失在我脑海里的熟悉的脸,过去温暖柔和的脸上多了坚毅的线条,却还有着年轻时候的乾净和清爽。非常男性化的眉毛正轻轻地皱着,虽然一侧的嘴角微微扬起挤出了一点微笑,这张坚定且不轻易动摇的脸庞正露出悲伤的表情。
「好久不见。请节哀。」他用微微低沉的声音说。
一直到了这一刻,我才因为突然袭来的巨大的怀念,而热泪盈眶的几乎想大喊出声来。
隔了五年多的时间,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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