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8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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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见盛夏时节,鸟叫蝉鸣,武英王于树下教年幼的他与连璋习武练剑。
连璋文成武不就,手脚僵硬得像四截临时接上的木桩子,一柄软剑倒提手中武得磕磕绊绊,似只狗熊在跳舞。
连珠头上顶着片宽大的荷叶卧在枝丫间,探手指着连璋捧腹大笑;
他瞧见深秋十分,天高云淡,他被连珠撺掇着一同爬上墙头摘柿子,脖颈上套着竹篮,战战兢兢一脚踩在树干上,颤颤巍巍得从枝头小心翼翼拧下一个果子来。
连璋笨手笨脚爬上不墙,便仰头紧张兮兮地张开双手与武英王一同在树下护着他,生怕他摔下来。
中都的柿子霜降前后才成熟,巴掌大小,红嘟嘟又软糯糯,似一盏盏可爱的小灯笼悬在枝丫间,连珠蹲在墙头忍不住便就着手中果子咬一口,鲜红鲜红的肉汁好似蜜糖一般得甜。
连璋树下馋得咽口水,武英王忍俊不禁,笑得双肩不住得颤;
他瞧见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武英王于廊下生了火炉,炉中炭火里随意扔着把枣栗,枣栗生硬的外壳经不住灼烧,“哔啵”声响中裂开,一股淳厚而香甜的味道随之蔓延,他们三人探着脑袋不由往炉前好奇凑近,险些让火燎秃了额发。
武英王手忙脚乱与他们不住拍打发顶火星,简直啼笑皆非;
他瞧见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北地燕王来了书信,武英王于书房案前拆了火漆,抖开信笺与他们一字一句仔细地读,与他们描绘北疆风貌,与他们细数旧日袍泽,从未将他们只堪堪瞧做无知孩童;
他瞧见那院中的光阴一月月一年年,从初春到寒冬,四季轮转,生生不息,他们于打打闹闹的温馨岁月中也渐渐得长大;
他又瞧见那一年,春寒料峭,薄雪还未化尽,他正正十二岁,这宅院四周围满了人,披坚执锐的禁军与虎贲营里里外外叠了怕是三层有余,彻底堵死了武英王余下所有的生路。
武英王怀中揽着一副女子衣冠奄奄一息躺在树干下,虽仍那般倜傥不羁得与他笑着交代后事,忍不住哽咽的话音中却掩不住悲凉与哀戚:“昭儿,小舅这一生,再去不得北地了……那三州天高地广,人心也生得宽阔,不似这中都,繁华下却掩盖得那样的肮脏……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昭儿能去得那里,便将小舅的骨灰带去与霍玄,再替小舅问一句……至此一生,他、他可悔了?他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他可悔了?
那一声非仅是诘问,原是武英王自己心底的悲叹。
他想问霍玄悔了甚么?他又悔了甚么?是悔了曾经追随连凤举起事?还是悔了为官于新朝?更是悔了肩上担着皇亲国戚的虚名,实则如同自负枷锁,困守半生不得自由?
谢昭宁忆起往昔,心中不由大撼,竟一日更比一日感同身受起来,他怔怔望着这院主一生似亦要被这厚雪所掩埋,眼眶骤然通红,眼底隐约蕴有泪意。
“就晓得你会来这里。”谢昭宁身后倏然有人轻声道。
他闻声侧眸,便见原是连璋立在苍茫白雪下的朱门中,披一件纯白狐裘,亦似不忍瞧那院中凄冷景象一般,只垂眸与他沉声道:“要开宴了,外祖父着我唤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了。
谢昭宁再回眸依依不舍眺那院中一眼,压下一腔哀恸与惆怅,方才随他身后出去,仔细阖上了院门。
“吱呀”又是一场长响,那斑驳而厚重的朱门后,一位开国功勋的一生将再次被无声掩藏。
*****
谢昭宁随连璋上得回廊,又转去前厅,前厅里安安静静,众人已稀稀落落围了圆桌沉默落座,只那老人与太子时不时话上几句家常客套一二,随意问询些身体状况,态度明显敷衍,气氛亦颇显尴尬生硬。
太子掌中扣着念珠缓声作答,礼数周全,抬眸见连璋与谢昭宁姗姗来迟,面上不豫神色一晃而过,便又纵容与他二人轻笑,抬手嘱咐他俩入座,再与那老人微微颌首,示意开席。
席间气氛亦难热络,众人似与太子皆不亲厚,只沉默用膳,间或有人关切一问连璋当值情形,连璋草草答上两句,话头便又中断。
一顿午膳用得凝重端肃,人人俱不自在,待撤席之时,便隐约闻见有一吁气似的清浅叹息,似终于得以松泛些许的模样,太子面色陡然难堪一瞬,便起身欲与老者告辞。
那老者也不假意挽留,径直率众亲自送他三人出府,临至府门,却见管事行色匆匆于西边跨院中小跑过来,先与太子作揖一拜,方声泪俱下与那老者道:“小、小少爷那战马,怕是要、要不行了!”
他话音未落,老人竟长长一叹,花白胡须抖抖索索间,眸中神色竟悲恸不舍到似要当众失态老泪纵横。
谢昭宁与连璋面面相觑,骤然不可置信般颤声问道:“是……是小舅的追月么?”
这府中不乏可被唤作少爷者,只管事口中的“小少爷”永远只有一人,那便是老人幺子、元皇后幼弟——武英王古昊英。
管事闻言拈袖揩着眼角,轻应一声,才与谢昭宁作揖哽咽回答:“回三殿下,追月年事已高,入得冬起便精神不振,眼下又已四五日不饮不食,适才呕吐不止,恐是熬不过今日,要到头——”
不待他话说完,谢昭宁竟扔下众人不管不顾,转身已往跨院马厩奔去,薄蓝身影似皑皑白雪间一道飘忽青烟,身法迅疾。
连璋一怔回神,眼眶霎时通红,也要随他过去,太子陡然便被遗落下来,正茫然不解,那老人复又一声长叹,再展了臂要引他出府,些微佝偻着身子,只哑声轻道:“还望太子莫怪,那追月原也是驮过两位殿下的,如今既要……两位殿下念旧,怕是欲送那马儿一程了,太子还是自个儿先行回府吧……”
“嗯。”太子眼神晦暗一息,低应一声,转身出府。
*****
连璋追着谢昭宁到得马厩,抬眼便见厩中众马已被挪去其他地方,与内里一匹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只额间正中留有一簇弯月似的白毛的老马空出一片稳妥宽敞的空地。
那马趴在地上厚厚一层草垛中,眼神些微凝滞,鼻息粗重,确实一副奄奄一息模样,身前呕出的一滩黄黄绿绿汁水中明显混了白沫与血迹,气味不大好闻。
谢昭宁便也合衣坐在它身旁,眼神悲悯得温柔抚摸它耳后鬓发,追月稍一迟疑便认出他来,偏头用鼻端亲昵蹭他下颌,湿润鼻息温热吐在他侧颜,谢昭宁眼中不由聚泪。
追月原是一匹彪悍性烈的军马,随武英王征战多年,通达人性又忠心护住,自武英王仙逝,便再不允旁人骑它背上。
谢昭宁那时原想将它牵出古家养在宫中,追月却无论如何不肯撤出古家马厩一步,他也只能作罢。
这古宅他们为避其嫌,亦只得每年与太子一两次时机探望,更别提探视一匹战马。
连璋瞧着地上那一人一马亲密模样,眼前似也浮现幼时为武英王教习骑术的场景来: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独自一人骑在马上,僵着身子闭着眼揪紧马背上的鬓毛不放手,追月暴躁得后蹄不住往后蹬,想将它摔下来又碍于武英王安抚它的讨好笑意,只耐着性子喷响鼻。
“璋儿松松手,只抓缰绳便好了,总得让追月走起来。小舅在呢,你怕甚么?”武英王便是这般说了,他仍趴在马上瑟瑟发抖,面色苍白,话也无法听进去。
武英王啼笑皆非,见他着实惧得厉害,便揽着谢昭宁也跳上马,连璋伏在他背后,谢昭宁窝在他身前,他一夹马腹径直携了他俩撞出跨院后门去街上,纵着追月一路小跑至京郊。
京郊原有一座长长石桥,桥下又有一片湖,湖畔还有歌舞坊,天气晴时,水流潺潺,总有美貌姑娘三三两两结了对子往水边去浣衣,坊间歌姬白日得闲还常乘了小舟去游湖。
武英王潇洒打马经过时,那桥下少女便要仰头扬了巾帕与他肆意一番调笑,便颇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思来。(注2)
那些旧事像是被装进水缸里的水,缸身一旦裂了缝,一滴水缓缓渗出后,便“哗啦啦”得不住有水往外流,拦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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