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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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玫黯然,忍着眼中的眼泪:“消逝的过去已如尘埃,渺茫的未来无从多虑,我只求佛祖垂怜,解我家人现在的苦难。”

徐航默然,过了会说:“雍和宫的神佛向来灵验无比,更何况奶奶这么大年龄了,又这么虔诚,这么诚心诚意的来求......”

晚上8点多,徐航接到杜玫电话:“我爸不行了,医生说就这一两天的事......已经通知了我弟,他明天早晨陪我妈从上海赶过来,见我爸最后一面。”

第14章 老妈要来了

周日早晨8点不到,徐航就匆匆赶到医院,杜伟业晕迷不醒,只有杜玫跟护工两人在。

“走吧,我们现在去机场。”徐航说。杜琨和杜玫老妈陈丽芳坐头班飞机过来,9点半到北京。

杜玫摇摇头:“我们不去接。他们上午9点半到,下午一点半走,一共只在北京呆4个小时,所以他们坐地铁机场线,这样能保证时间。”

徐航愕然,这么匆忙,太没情意了吧,而且杜伟业就这一两天了,难道他们这点耐心都没有?那又何必巴巴的从上海赶回来。再说了,宣读遗嘱的时候,最好当事人都在......

杜玫打了个手势,叫徐航不要多说话:“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们走。”

两人穿过走廊,杜玫低声告诉徐航:“我们过去一直没把爸爸的事告诉我妈,因为我妈这人,知道了后,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事,世界上没人预料得到,而且那么长的时间,她每天都可能突发奇想......所以我们一致决定,别让她知道,省得节外生枝。现在爸爸快走了,必须让她来见一面,否则她今后会怎么闹,也没人预料得到,反正爸爸整天昏迷着,让她瞧上一眼,马上走人......”

两人走进早点铺,杜玫给徐航要了一碗红烧牛肉面,两个小肉包子,自己要了两个小肉包,一杯豆浆。

杜玫给徐航讲她自己妈生平:“我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是上海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除上海以外的一切‘乡下人’,尤其是女人,如果不是生为上海女人,简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小时候,我家还住上海弄堂里的时候,有一回两个男人向她问路,她抬头就大喊了一声‘王家姆妈,侬屋里厢的两个乡下客人来寻侬来了’。那两个男人尴尬,说‘我们是从香港来的亲戚’。我妈又是一声大喊‘王家姆妈,侬家格两个香港格乡下亲居来啦’。”

徐航笑得面条都快从鼻孔里喷出来了。

“我妈是个大美女,相貌就不用说了,皮肤是又白又嫩,今年45了,走在马路上,还有回头率。当年我爸遇到我妈的时候,我妈才18岁,我爸29,当时我爸年纪轻轻,已经是厂办副主任,我妈技校毕业,分到车间当工人,来的第一天全厂小年轻都骚动了,但他们不是我爸对手。当时收入多低啊,我爸大学毕业,又是领导,每月要比这些车间里的毛头小伙子多20元钱呢。3个月后,我爸就把这七仙女娶回家了,从此开始他苦海无边的婚姻生活,但是那时是啥年代啊,我爸又年轻有为,一心想往上爬,所以回头是岸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滴。”杜玫冲徐航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结婚有风险,娶妻需谨慎。我爸就是前车之鉴。”

“我妈那时很年轻,长得又漂亮,虽然才是一个小学徒工,父母也就是上海里弄里的小市民,家里要啥没啥的,但是从小跋扈贯了,不光在家里让我爸悔不当初,在车间里没多久也跟同事们闹得鸡飞狗跳,闹得都要影响我爸前程了。幸好,我妈这时候怀孕了——就是我啦,哎,投胎也是个技术活。”

“我爸一看,马上借口说我妈身体不好,要回家保胎,给她办了病休手续,从此我妈就再没上过班,反正我爸在厂办说了算。当然,后来厂子效益不好,都下岗啦。不过,这么一来,我妈的聪明才智就全用在家庭里面了,我妈非常能干,而且精力过人,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不是都说上帝是公平的么,我怎么老觉得上帝也有情绪化的时候。比如说吧,上帝给了我妈一张万一挑一的脸,还给她配了个万一挑一的脑袋瓜。我妈的脑子,这个......”杜玫想了想,怎么才能精确表达,“一般来说形容人头脑混乱,就说:这人脑子跟浆糊似的。这话用在我妈身上,完全不对,我妈脑子就跟精密仪器搭错线路似的。别人脑子混乱是上帝敷衍了事的后果,我妈脑子混乱,那是上帝精心制作的后果,既是有章可循的,又出人意料之外的。”

杜玫举例说明:“比如说吧,我家的所有家务都是我妈一个人做的,当然,她也训练我做,理由是女人不会做家务,今后老公会伐欢喜格。但是凡是我做的,她都要再做一遍,因为达不到她要求。我妈有洁癖,但是更严重的是她的强迫症。”

“我妈在家里最有用的一样东西,就是挂历:每个月的第一天,她就在上面标得清清楚楚,一号,洗床单,二号,洗沙发套,三号,洗被套枕头套,四号,擦托排油烟机,五号......记得清清楚楚,执行得一丝不苟。天天就看见我妈在那里洗啊擦啊,她还有别的家务,烧菜做饭啥的,而且她社交活动又多,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又是串门。你就天天看她上蹿下跳,从鸡叫忙到鬼叫.....”

“我家的床单洗的频率是一周一次,沙发套是10天,托排油烟机是10天。因为洗得太勤,东西容易洗坏,于是我妈就不舍得买质量好的。我家的床单都是小商品市场淘来的便宜货,又薄又糙又硬,然后被我妈这么每周洗一次,就洗破了,洗破了没关系,我妈剪下一小块风湿止痛膏,贴上......”

徐航愕然:“风湿止痛胶囊!”

杜玫朝天翻了个白眼:“对,风伤止痛膏。我妈做事仔细,破洞的两面都要贴。然后一洗,不就掉了吗,掉了她再剪,再贴。我家一年不知道要消费掉多少盒风湿止痛膏,反正公费医疗嘛。我有时人一累,脑子糊涂了,躺在床上就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麝香味......”

杜玫继续说:“不光是床单,衣服也是这样。我妈的习惯,脏衣服不过夜。今天脱下的衣服今天洗,而且洗完了明天还要穿,短裤背心袜子啥的,从来不同时用两件,都是一件彻底磨损了,才拿新的出来。但是上海气候不像北京啊,大热天的还好,冬天,或者黄梅天怎么办呢?我妈也有办法,用空调烘干。”

“到了这种阴雨连绵的日子,家里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空调开到最大,嗡嗡作响。我妈在两个靠背椅上栓跟绳子,上面挂上短裤,袜子,文胸,背心,绳子太长太软,她中间再撑上一两根细竹竿,于是晚上我家电视机前,内裤们随风飘荡。”

徐航笑得直抽抽:“你妈真有创意。”

杜玫没好气:“这么有创意的日子,你到过过看。上海黄梅天,那是又闷又热,我家空调打到28度,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我是一上大学,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住宿舍舒服多了......我上大学没多久,我爸也跑掉了,他本来是借调到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后来跑到北京来了,在律师事务所里混,一方面是想多挣点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我妈。只有我弟没地方躲,他是我妈最心爱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得孝敬太后了。”

杜玫说:“其实我爸跟我妈彻底分居,说起来导火线也是因为我弟。那年我上大学,我弟退学开始混社会,我爸可能觉得儿女成人了,自己就可以开小差了。“

“那时我弟在一个商场里卖货。商场里空气混浊,我弟没上几天班就得了流感。我家三室两厅,有两个阳台,一个阳台我妈用来晒衣服,谁都不许碰,另一个阳台,我爸用来种花——我爸就这点嗜好。我爸这人,一点家务都不会干的,生活不会自理,孩子也不会照顾,就伺候他那几盆花草,比我妈对付鸡翅膀上的毛还要精心。”

“我弟生病发烧,我妈就让他睡主卧,让他空气好点,结果空气太好了,因为我爸不停的进进出出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这下我妈不乐意了,说我爸把冷风放进来了,我弟热度高上去,脑壳要烧坏掉的,儿子如果脑壳烧坏掉,都是你这老子做的孽。两人三言两语,自然又吵了起来。我妈一贯结棍的,于是烧了一壶开水,把我爸那些花草统统浇死,天下都清净了。”

“我爸这人,其实骨子里是非常大男子主义的,他不是上海男人,别看他拿我妈没辙,其实我妈也从没让他服帖过。我妈把我爸花浇死了,我爸当时没说啥,但是没几天,我妈那只狗宝贝,叫乖乖的,就丢了。”

“乖乖是只卷毛狮子狗,我妈养了很多年了——估计有10年。乖乖在我家的地位,仅次于我弟,比我和我爸都高。我爸每天都必须抱着乖乖去散步,别人家是遛狗,我家是抱着散步。为什么呢,因为我妈对乖乖的卫生工作是管理得很严格的,说不能下地走的,否则,脚要龌龊的,而且放下了会跟别的狗鬼混的,会传染跳蚤的,所以,必须天天抱在手里,出门溜达,而且抱得高,看得远,狗也长见识不是。”

“每天,我妈要给乖乖专门烧饭做菜,吃完了,用毛巾给它擦牙齿,洗脸洗腿,隔天要给它洗个澡,洗完再用电吹风吹干。乖乖全身的毛啊,是雪白雪白,蓬蓬松松,人见人夸。乖乖对洗澡是怕得不得了,一听见我妈叫‘乖乖,来洗澡’,就马上满屋子乱躲,死命往沙发下钻,往床下钻,但是它别想逃过我妈的五指山——我跟我爸奋斗了17年,才逃掉,它一条狗也想跑,想得美。”

“但是我妈把我爸那些花草浇死后,乖乖就不见啦。我爸还一脸无辜,我妈那个气啊,两人大吵几场。我妈把我爸的东西都扔门外去了,勒令我爸,不把乖乖找回来,不许回家。于是,我爸收拾收拾东西走了,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第15章 审问

徐航点点头:“于是你爸你妈因为长期分居,就离婚了。”

杜玫看看徐航,笑:“你思维方式太正常了,太合乎逻辑了,所以肯定不会是我家发生的事。”

“我爸不可能因为这么点小破事就跟我妈离婚的,我妈也不会让我爸那么容易离婚的。如果我爸要离婚,我妈就会说:你想抛弃我?你竟敢抛弃我......我妈这人是绝不允许别人抛弃她的,想都别想。确实,我爸也没这号雄心壮志。再说了,我爸干嘛要跟我妈离婚啊,难道他还想再找个老婆?侬帮帮忙好伐。”

“我爸离家出走了,而且为了摆脱我妈,到北京后一直不让家里人知道他工作单位和住址。我和我弟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我妈生活愈发无聊了,可能部分也是因为气不过——我妈自认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跳得了艳舞,骂得过流氓,集智慧美貌才干于一身,结果老公还跑掉了,脸面丢尽,自信心一败涂地。于是我妈想找一个比我爸好百倍的男人,扬眉吐气——你不要我,有的是男人要。”

“我妈参加市工人文化宫的业余合唱队,领衔主唱,我妈那时30多岁,貌美如花,一唱两唱,就认识了那么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那男人40多岁,自称是什么离了婚的、保密局工作的高官,保密到什么程度呢,反正我妈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在哪工作又住在哪;高到什么程度呢,男的自称有8000元一月的收入,那是90年代中期,在上海4000元一月就算高薪了,只有在外企才挣得到。但是外企不稳定啊,这人有8000,还是机关干部。于是我妈就想入非非了,于是我妈就以为有二手王子来拯救她这个已婚灰姑娘了,于是我妈就想离婚再嫁了,我跟我弟都劝她,但是劝不住啊。我妈提出要跟我爸离婚,我爸自然是求之不得。两人一拍即合,我爸立马回上海,跟我妈去了民政局。”

“当时家里的财产一半是那套房子,另一半是存款。我妈要了存款,因为她想反正房子我爸又不会回来住,早晚是我弟的,这样不就等于我爸净身出门了吗。我爸也没意见,反正他房子也好,钱也好,总是给我弟的。于是他们利落的离了婚。我妈一办完离婚手续,就找那个男人去了,那男人满口甜言蜜语,说我妈肯嫁给他,他家祖坟都冒青烟了,然后一转背,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妈阴沟里翻船......”

徐航笑得不行了:“那你妈怎么办?有没找你爸复婚。”

杜玫乱翻了一通白眼:“跟我爸复婚干嘛?我妈自认为貌比西施胜三分,才比希拉里多两成,年轻时不懂事,被我爸骗到了手,现在成熟了,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要再婚最低级别,也得找个大款吧,怎么可以浪费人生第二次机会。再说了,我妈跟我爸离婚又不影响我们的家庭关系,儿子还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前夫还可以继续要钱。”

“我爸虽然跑了,但是他又不能真不跟家里人联系,我那时在读大学没收入,我弟收入低微又经常失业,我妈就那点下岗补助,虽然有存款,但是我妈会花钱啊,买起东西来没个谱。我爸不放心,经常偷偷摸摸的回上海看我们,给家里钱。他一去看我弟,我妈就知道了,于是我妈每次都会把他逮住,把他口袋里的钱扒个精光。我妈说:你以为我们离婚了,我就不是你老婆了,想的美,我嫁给你杜伟业十几年,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兢兢业业伺候你全家,就是离婚了,你也得养活我一辈子。”

徐航笑喷了:“你妈威武。要是全中国的离婚女人都像你妈这么厉害,我们事务所就没得扶养费官司可打了。”

杜玫笑:“其实我妈说起来也很理直气壮啊,她问老公要,问女儿要,要来要去,还不是都是在为我弟要。钱从她的这只手进来,另一只手出去,又没落进她自己腰包。”

这时两人早吃完了,徐航把筷子,餐巾纸都收进盘子里,拿去倒掉,把盘子搁好。两人并肩出来。

杜玫还在想自己家的事:“都说孩子的性格主要遗传自父亲,智商主要来源于母亲。但是肯定会从父母双方都遗传到一点吧。我老觉得我性格里遗传了点我妈的疯癫。”

徐航笑:“嗯,不止一点。你马路上瞅瞅,哪个女孩像你这么不靠谱啊,26岁离了两次婚。”徐航说完就后悔了,虽然两人开起玩笑来没底,但是这话却能真正伤人。

果然,杜玫的脚步为之一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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